不记得自己哪天开始,才主动欣赏起中国画来,而且还不知不觉爱上一批画家,爱看他们的作品,也爱读他们的文字、也爱去探索他们画画的历程与故事。
那年春节,爸妈搬进新居,我回长治过年,幸福温馨自不必多说。待我放下行李,父亲带我观览他的新书房。红木的书柜环三墙而立,有极其诱人的木香与书香,书房一进门处,对面墙上挂了一幅画,就是上面这幅——《千里共婵娟》,细看原来是爸爸的老朋友王保清叔叔于庚寅年作,没有猜错的话,一定是叔叔送给父亲的乔迁之礼。
也许刚刚读罢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对苏轼有种愈加深邃的景仰,对他的容貌更是有过无限的想象,但终究一片模糊,永远是个苍凉的背影。当我看到这轮明月下举杯的东坡时,心灵被猛地震撼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想象中的苏东坡突然转过身来。我与父母的重逢,竟突然被涂抹了别离的色彩,这是为何呢?
似乎有人吟唱:“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离别是人生的苦酒,思念却是无法抵挡的甜蜜,东坡向明月高举的,分明就是一杯苦乐参半的人生陈酿,我的别情,也被那穿越千年的云雾的月光,照得彻底现出了原形,我感到眼眶的湿润,感到心底有暖暖的东西流动起来……
原来爱上中国画,是因为成长!当我们可以欣赏中国画,正是因为对人生开始有所体悟!没有经历无数次离别,便不会对眼前的画作产生共鸣;没有共鸣,便不会被它触及到那细弱得几乎无法感知存在的情愫,没有触及,又怎会从心底抚摸它、凝望它!如果保清叔叔没有亲身的体会,相信他也不会无端构思和创作出这幅作品。
看来时代变迁千百年,人们对情感的表达和诉求从无本质的变化,昌龄如此,李白如此,东坡如此,纳兰容若亦如此!山水如此,花鸟如此,人物亦如此!梁楷如此,八大山人如此,十翼亦如此!
我于画前伫立良久,喜欢那摄我魂魄的千年月光,喜欢那坚强苍翠的松石!喜欢东坡迎风而立高举酒杯的豪迈,喜欢他宽阔的胸襟、向天的坚毅,喜欢他真挚的思念,遥远的倾诉!我甚至悠悠觉得,眼前已不是一位古人,倒更像一位亲近的长者!
“爸爸,这画真棒!保清叔叔的画已到达另一番境界了!”
“那当然,给你看看这个吧,你会更加震撼……”父亲说着,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画册,A3铜版纸胶印,正是《中国当代艺术名家——王保清人物画作品集》,封面是一幅《听松图》,静观之,渐觉一股清凉沁人心脾,松涛自林间缓缓而来,贤哲衣襟飘荡,目光遂远,顿时便将我径直带入一个空灵澄明的世界,可以聆听先贤的教诲,亦可与他们攀谈起来。
我就这样被画册一页页引入圣境,不能自拔,父亲一直不忍打扰我,当我合上最后一页,被妈妈喊我吃午饭的声音叫回现实,才发现我已经看了一个多小时。
“风格是作者的背影,他自己看不见!”这是吴冠中先生的话,当我欣赏完保清叔叔这本画册,便有了一种强列的感受,可以形容他的画风,即“空灵!自在!”。佛说:感悟人生应有三个步骤,勘破、放下、自在。那么“自在”必是勘破与放下之后的所至!范曾在一个对话节目中说过,他的作品是最早进入拍卖市场的中国画作,但这事他全然不知,在潜心墨池半个多世纪以后,他更是强调,一个画家若以拍卖市场为目标,是极为愚蠢的,放下所有功利的纠结才可能画出好的作品。我想起小时候曾跟父亲几次到过保清叔叔在长治的小院和他的画室,还有那些垒垛起来高出我身高许多的画稿和习作,而今回想,如历在目。特别是今天看到这成册的作品集,再回顾那个清静的小院,便要感叹,天道——酬勤!保清叔叔在选择与丹青水墨作伴时,早就放下了世俗的五光十色,早就勘破了人生的聚散得失。所以他的《仙客来》和《高闲雅集图》才自然洋溢出一份让人向往的逍遥和自在。
丹青水墨觅知音
画册里的人物本身,多为不惑知命之年,从这些作品的落款不难看出,画作诞生之时,那些人物正与保清叔叔创作时年纪相仿,就像范曾画老子出关时一样,好像也正与他当时年龄相仿,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巧合,以我一个十足门外汉的眼光来欣赏保清叔叔和很多其他画家的作品时,有两点深刻的体会,一是优秀的作品均有正确的选材,二是他们在表现自己的题材时均有扎实的技法,又同时超越和忘记了技法。
先说这选材,我发现优秀的画家即使技法已经醇熟,也不会去选择他阅历之外和超越他感悟能力可驾驭之外的题材,而是会选择他理解透彻并激发他创作热情的题材,或者令他产生高度共鸣并可以贴切地表达画家自己人生观的题材。比如梁楷那幅过目难忘颇具禅意的《泼墨仙人图》,郑板桥一生钟爱的兰花和竹石,吴冠中的《双燕》和《鲁迅故乡》,又比如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正如父亲常说:好的作品,无论是文学,还是音乐,无论是书法,还是画作,首先要选择自己明白透的,喜欢的,有欲望表达的题材,然后用自己的感悟赋予它们生命和新的灵魂。
所以我在看到这些画的第一眼就会油然生出敬意,被它们不可言说的真诚所打动,坦率地说,这不是我的恭维,而是因为我与这些作品相遇时,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对于时光的长度和生命的质量都开始敏感起来,我想这也再次证明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都需要有丰富的阅历,细腻的情感和敏锐的神经。想当年郭沫若翻译《浮士德》第二部的时候,已经距离翻译第一部整整26年,他认为自己的阅历大大丰富了,思想也更加成熟了,才自以为能理解第二部的深刻含义,并决心将它翻译出来。因此我觉得,作品从作者手中诞生时,只能算生命走完了一半,而另一半,注定要靠无数知音读者去解读,去续写。
另一幅画册里值得一提的作品是——《竹林七贤》,因为要对这个被太多艺术家以太多不同艺术载体进行过大量创作的符号性题材,创作出既让人感到耳目一新,又忠于历史且高于历史的画作,实在很难很难。如果没有对历史通彻的了解和自身体悟的升华,还是别妄自菲薄,像要为黄鹤楼题诗一样。然而就是这幅作品,入选了2001至2005年卷《中国美术选集》,那是中国美术作品的最高殿堂,艺术家们都以作品入选此选集为荣耀!我的目光也因此更加长久地停留在百家岩竹林这七位名仕的身上。七贤的故事不必赘述,就直接来看画作,嵇康的才情,阮籍的率真,刘伶的诙谐,向秀的睿智,王戎的沉着,阮咸的俊逸和山涛的度量,保清叔叔如此准确、传神、入骨地刻画了当年聚集于竹林时每一位贤士的内心感受和面部表情。他们身着宽松的白衫,以最闲适舒爽的姿态,席地或坐或卧,眼神中无不流露出逍遥于政治漩涡之外的自在和洒脱,一派似“天地间任我来去,时事中无我形骸!快哉,快哉!”的景象。这样的画,怎不动人?真希望有机会一睹原画的风采!
再说说技法,关于这个因素,我没有学过画画,没有资格评判。只能借助其他熟悉的艺术领域斗胆说说自己的感觉。那就用我最熟悉的声乐艺术举个例子吧,记得当年跟随吴昆侠教授学习声乐时,他给我的第一课就是学习技巧的目的是尽快忘掉技巧!一个真正的歌者演唱时会看不到技巧,但他每个气吸又都是技巧。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练习,体会,在演唱烛光里的妈妈时,豁然开朗,终于领悟了忘掉技巧的真谛——即是忘我!后来,在读汪曾祺先生的散文时,观赏申雪和赵宏博的花样滑冰时,聆听Josh Groban 的演唱时,都确实有过同样的感受。而保清叔叔的人物画,带给我的正是这个感觉。
画面的布局、疏密,题跋落款的书法,着色……均让我感到舒服。哪怕一只茶碗,一壶浊酒,一块顽石,一枝青竹,一个手势,一个站姿,都安顿地精致到位,像画册最后一页的四幅《钟馗在此》《钟馗驱魔图》《钟馗亮剑》和《钟馗雄威图》所呈现的那样,钟馗一脸的正义,却不失可爱,他怒目圆睁,舞剑向前,一招一势都令你觉得那么踏实,稳健,特别是钟馗坚实的步子,更是不可挪动一寸。我只能说,这让我们欣赏起他的画作来,感到平和、舒心、快意!虽然无法象美术评论家们那样说出究竟怎么个好法,却可以肯定地知道,无论画中的哪一个细节出现失误,都将破坏整体!
人们常以“字如其人”形容书法家的作品和人品,而画作又何尝不如其人,这一点,无论东方、西方、古代还是当代,我们都不难发现,画家的作品淋漓尽致地表现着画家自己的精神寄托和审美境界。你看凡高的向日葵,莫奈的睡莲,达利的时钟和毕加索的女人,处处都闪烁着作者的灵魂。所以我想画家们也许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地听从来自他内心的呼唤,从而画作会越来越像画家自己,画与人渐渐合一。最终实现用水墨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来表达自己的人生观,来描画自己眼中的世界。以这个出发点,看保清叔叔笔下的《颜鲁公习书图》,《一树梅花一放翁》,《菊香东篱悠然情》以及《稼轩诗意图》,定会得出一个结论,保清叔叔是一个内心平和,豁达善良,重情重义的大丈夫。而画中的人物都是他的知音,他与知音们通过这上善的水、厚重的墨、纯洁的纸随心交流,随心攀谈,任时代如何变迁,高山流水的共鸣却永远在知音间回响!
因为太喜欢这些作品,春节那几天总是跟爸妈提起保清叔叔。爸爸跟我分享了许多保清叔叔年轻时的逸闻趣事。爸爸告诉我,保清叔叔小时侯逃学旷课,童年的时光都用来画画了,他着了魔似地画小人书和连环画,后来终于如愿进修于中央美术学院连环画专业,相信那次进修,打下了保清叔叔深厚的人物工笔基础。正所谓真正的爱好能让一个人以苦为乐,真正的兴趣可以为一个人打开一扇看世界的窗,如若追随了这份天性禀赋,付出勤奋和努力,便一定找得到上天让他悟道的通途。爸爸还告诉我,保清叔叔酒量惊人,陪他饮酒的朋友从来没有机会在自己烂醉如泥之前,目睹保清叔叔哪怕是微醺的状态。这让我联想到“杯中之物堪以乐,一饮魂销万古愁”,彭泽饮之自娱,李白酌之消愁,许多经典艺术作品的诞生都离不开酒的陪伴和催生。不得不承认,上下五千年里,酒对于艺术的创作,确实是件神物。所以,为保清叔叔有如此海量能驾驭这神物而感到庆幸。不过同时也要因为这酒,以晚辈和粉丝的身份送给保清叔叔两句俗套的祝福:“为叔叔加油,长治的父老乡亲为您骄傲!祝您永攀艺术高峰!”“愿叔叔保重,为了您和您的艺术都永葆青春!请一定适量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