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幸福的家庭都一样幸福,不幸的家庭却各自不幸。”
—《安娜.卡列尼娜》
我 外婆的故事,若写一本书,那一定也会如一部旧社会女性抗争史一般传奇。
小时候,我对母亲说,为什么我的外婆不能像别人的外婆一样,在我们家多住几天?母亲总是苦笑着摇摇头说,因为你外婆倔呀。
她总是在赶在大清早,摘了最新鲜的蔬菜,玉米步行很久走到我家,却从来不肯在我家停留一晚。借口嘛,很多。开始时候是要给小舅舅做饭,后来和小舅舅关系恶化,又变成了需要喂养家里的鸡鸭鹅羊狗猫等,最后又变成照顾那个重病的继外公。
总之,她不曾像别人的外婆一样,呢哝慈爱的将我们搂在怀中,刮刮我们的小鼻子,讲几个幼稚的故事哄哄我们。反而是她高耸的颧骨,隐忍的表情,总是与缭绕的烟雾一同出现。
她的童年的确不幸。
8岁的时候母亲过世,很快继母进门。她并未详细讲述过一次是否曾受过继母的虐待,只说10岁那年自己仓促离家,跑到了远在内蒙的舅舅家,并把舅舅家大大小小的活都包了。她每日里勤快的像一只蜜蜂,从不敢停下来享受一个小孩该有的生活。她惧怕被送回对她来说似乎早已不存在的家。
勤快总还是有用处的,她在舅舅家一呆就是6年。
这大概是外婆在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对不幸的生活发起的抗争。尽管选择不多,但也逃离了原有的生活。
她没有读过一天书。在16岁时回到自己的家,进了缝纫工厂。在做衣服这件事上,她非常有天分。无论是何种有关的活计,她都能做的很好,虽然搞不清楚那些个数字,但什么样的人穿什么的样的衣服合适她一眼便能识别。从裁缝厂出来后,她还是常帮人做衣服,但一次也没有叫人家掏过钱。
她是那种,让人自然而然产生信服的女人,无需通过游说,无需据理力争。
她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几位抽烟的女性。小时候母亲总是教育我,抽烟的女人都是坏女人,但我常看到外婆抽着烟优雅的样子,并不能将她与坏女人这三个字有所联系。
她说,小时候饥寒交迫和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很小的年纪就患上了很严重的胃病,也就是在裁缝厂工作,胃疼难以忍受的时候,她开始学着抽烟。那些工龄大的女人们告诉她,抽烟能减轻疼痛。一抽就抽了大半辈子。
母亲常会给她买些烟抽。红塔山,云烟这样的她是一定不会抽的。即便送了给她,她也会去临近的超市把它们按市面的折价换成几条价位更便宜的黄山。
我跟母亲说,外婆不能这样一直抽烟啊,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的了。母亲又苦笑一下说,你外婆倔,让她抽吧。
她的生活里,乐趣不多了。
20岁,她依人介绍,嫁给了我的外公。想来,这的确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那个年代没有自由恋爱一说,只要双方门当户对,便结合在一起。外公和外婆,是太不同的两类人。外公是教书先生,内向沉默,相貌平平,而外婆是工厂女工,外向活泼,又年轻漂亮。
这样的婚姻也许终究不会太长久,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那样的女人啊,从不活在别人的阴影里,总是用行动改变自己的命运。
离婚,在他们的年代,不像现在这么家常,它是很认真严肃的一件事。尽管别人纷纷劝说,甚至指指戳戳,但她还是执意与外公分开,决绝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母亲讲起这段,对外婆总有颇多怨恨。离婚之后,舅舅归外公,妈妈和小姨归外婆。外婆在离婚后,很快便再嫁。
这是外婆人生中第二次抗争。她敢想也敢做,也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她雄心勃勃的要做一个新时代的女性,选择结束不愉快的婚姻,并且充满激情准备好迎接自由恋爱后相结合的新生活。
但是她很快便发现,这一次的选择依旧是糟糕透顶。那个她新选择的对象,对待生活总是随遇而安,毫无进取心,性格懦弱怕事又极其懒散。
更要命的,她发现她的激情和脾气在他面前完全无用。每一次他们俩的正面交锋,于她来说,都像是石头与棉花的碰撞。强硬的一方遇到软绵绵的抵抗,不知不觉没了来势汹汹的力气。几十年过去,她在家里越来越少说话了。
她常常喃喃自语说,她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很多很多次。
在那几十年中,她有过那么两次“翻身”的机会。身边所有的亲戚都在劝说外婆回到外公的身边,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是每个人所愿意看到的。外公不嫌弃外婆愿意和她重归于好,子女们从此再也不用两头跑,外公的退休工资已然翻了几翻,外婆也能就此摆脱贫苦的生活,为什么不呢?但外婆还是拒绝了。她选择继续留在那个黑洞洞的家中。
那是继外公祖传的老院子,大门进去是个套院。前院他们自己居住,后院住了他们疯疯癫癫一辈子未婚的弟弟,还有一户从四川逃荒来的年轻父女租户。老院子的墙斑驳的很,下雨天也不知坍塌过几次。简陋的厕所半遮半掩。
每当我推开外婆家那厚重的大木门,在院子里喊上一声外婆,她便从大门对面的东厢房里,愉快的”哎“上一声。外孙们的出现,恐怕是她在那个黑屋里唯一的安慰了。
这是她人生第三次为自己做主。她争强好胜的性格,绝不允许她迈出这一步。
自那之后,她消瘦的很厉害,越是瘦,越是吃得少。她喝大量的茶,抽很多的烟,眼睛也坏的厉害,连将近1米7的身板都渐渐开始佝偻了。气管炎胃病白内障渐渐如影随形。仿佛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她都在不停的抓药吃药。
我常抓着她瘦成一把的手,抚摸上面的青筋,还有粗糙的老茧,抑制不住心里的难过。她是这么要强的一个人,可惜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安排。她曾经数次抗争过,但结局不知为什么却是更糟。
母亲总说,外婆这是心强命不强。一切的苦难,似乎都是注定的。
我的印象里,她真的从没有流过眼泪。在继母责难后没有哭过,在胃疼气管炎骨折手到现在也无法伸展后也没有哭过,被小舅舅天天各种辱骂后也没有哭过。无论多么难受的事,她都未曾掉过眼泪。
有时候她慢慢的讲述一件事情,眼里似乎有些湿润,但烟雾缭绕中,我却发现那些湿润又全都消失了。
79岁,她又变成顾身一个人了。
继外公去世后,她不敢再一个人守着那个老院子了。住在一栋几乎搬空了荒废的商品楼里,养了如她一般瘦小的一只狗,一只猫。几个儿女争相让她去家里住,但她却守着自己的一间屋,哪也不愿意去。她抗争了许多年。也许最终她只愿意一个人静静的老去。
相好的老姐妹们已然一个一个故去了,有很多时候,她只能坐在街口晒晒太阳。回到屋里,照顾两只瘦弱的猫狗,患过白内障的眼睛,虽不甚清明,但还是常把儿孙的照片摆出来,戴上花镜持续端详。
只当那时,她的脸上才会有静谧且安详的神态。
她说,我四世同堂了,重孙孙也见到了,我活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