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天,似乎来的早一些。
还不到清明,沟坡已经润泽了。那些看似像怨妇一般的芦苇啊、茅草呀、荻草呀、蒲草呀虽然还是满脸的憔悴和迷茫,但是其底部挨近土地的地方,已经朦胧着鹅黄的或淡绿的烟雾 ,更不用说岸上的杨柳了——他们润润的泛出嫩绿的油色,细长的枝条上,匀称地镶嵌着鼓鼓的幼芽……那个年代,是刚刚改革开放后不久,已经开始土地承包、包产到户。唯独或者永远不能承包到户的,恐怕只剩下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空……
1983年的4月2号,作为实习生,我们在那个下午,乘坐学校雇用的解放牌拖挂车,奔赴实习点——德州平原县。
“你看你这个老叔,干嘛要对孩子那么凶呢?孩子说的错了吗?西头吃烙饼,东头喝稀饭。不是吗?干嘛要还和孩子较劲呢?”这是谁在说话呢?这像一个成年人吗?其实我们稍微地仔细认真地观察就会发现:这貌似苍老的声音中间,其实还是隐含着清亮的年轻的成分的。这个声音,是从一个教室里发出来的。这个教室,位于平原县的东关中学。这是一个老师,正在课堂上给孩子们上课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见他眉头紧蹙,面容严肃;心情沉重而愤懑。整个教室,似乎都弥漫着沉重而严肃的氛围。看着老师讲课的表情,看着学生们沉醉的状态 ,看课堂上的氛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成为虚空。只有老师所散发的那种情绪、那个声音在这狭小的时空里游走在每个学生和听课老师的细胞和灵魂中。
这是德州师专中文系一班徐俊海同学在上实习课——初中语文之《老杨同志》。
对于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
我们实习的整个过程,是与在学校有些不同的——我们上课听课的地方是师范附小和东关中学,吃饭是在平原师范,而住宿却在平原县党校。
于是早晨起来,洗漱完毕,便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走到师范去吃饭。一路上虽然有些许尘土入怀,却也欣赏到了在路边、墙脚刚刚怯怯地露出小脑袋的嫩嫩的小草、野菜们。我们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走路,这不仅缩短了路途,也平增了一时的“野趣”。
到的师范,由值日生打来饭菜,分发完毕,有的就着台阶、有的端着、有的找个窗台之类的、还有的干脆蹲下、把饭盒直接放在地上胃口极好地大快朵颐。这一撮一撮的人们,边吃边聊,不时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这说笑声、温和而略带凉意的春风、以及随风漂浮于空气中的丝丝微甜的梧桐花的香气,汇成了一支令人没齿难忘的青春交响曲。像一柄巨伞一样高高撑立的、荫蔽着大半个院子的、开满紫色喇叭花的大梧桐树,是我们那时无忧奔放的见证者。现在,那令我们魂牵梦绕的她,是否还健在呢?
吃过早饭,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东关中学,我们这一路又沿着高低起伏又曲折蜿蜒的小路去上课的地方——平原师范附小。
平原师范附小,是一个南北狭长的院子,一个朝东的大铁门,院中是几排整齐的平房。整个院落都是红砖水泥砌成。更妙的是,这个院落坐落于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之中。麦田中一道道南北平行的田垄上,栽种着一行行只有鸭蛋粗的梨树:条条枝干昂扬向上,因为叶片还只是嫩红色的指甲盖般大小,把同样嫩嫩的泛着嫩红色汁液的枝干,映衬得更加俊朗而活力四射。更美的,当属在这一阵嫩红的薄雾中绽开的如片片飞雪一般的梨花。古人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拿梨花来比喻雪。这里这洁白的梨花,又何尝不是“冬君虽已去,雪浮翠微中”呢?
人,是自然中的人;景,是人眼中的景。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自是惹人眼。
和煦微凉的春风,轻柔暧昧的阳光,离地欲扬的碧绿麦苗,嫩红映衬着的玉树琼花,弥散在清清空气中的幽微的梨花香,或笔直、或斗折蛇行的田间小路……无不渲染着春的萌动与不安,设若有一个知心爱人相伴,那人间欢愉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时的我们,虽然是大学生,却依然怀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自然的,这奥妙无穷的人间四月天,只有我们同性者共赏了。
于是,吃过晚饭,太阳的余光普撒在大地上,仿佛给所有的人、物都披上了金装。此时的人们也流露出一天中最开心的笑意。于是,三三两两,呼朋唤友,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地走向田野,走近碧绿与雪白,放飞满是憧憬的心情。
这些漫游的散客中,自然少不了我和俊海的身影。
虽然,我俩不是一个宿舍,因为老家相邻,自然有着共同的谈资和话题:村里的房屋、街道,村里的风土人情,远远近近的传说,各自经历的琐琐屑屑……当然也有所讲篇目的思索和争议,未来毕业的分配问题。
俊海的表情大多时候是平静的,如他的语速——舒缓从容。但一旦着急,便也会眉头蹙成一个疙瘩,嘴里发出一连串的“不不不,不行”,可不久,就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从容,虽然嘴里还说着:“这不是胡闹吗?”
随着梨树叶子的由嫩红变为黄绿色,随着满树梨花变为一簇簇豆粒大的小青果,随着一弯苗条的上弦月变为同样苗条的下弦月……我们的实习结束了,随后便进入一段收拾东西、准备别离的时段了。
后来,俊海先分到四中,又调入一中。
毕业后,我们的初见也颇具浪漫色彩。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因为山东省函授本科招生德州地区的考点设在了临邑师范,所以,那些有志之士们,便在那个“难忘”的下午,在那个冬天的第一场暴风雪中,来在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县城。
那时,我们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但为了招待同学,我只好亲自下厨,在寝室的蜂窝煤炉子上,炒了几个菜。因为明天他们还要考试,也仅仅是拿酒比划了一下。那几个在天寒白屋中相聚的同学中,就有徐俊海。
那年,他考上了省教育学院。
再后来,他“顽强”地成了一中的年级主任;
再后来,他专门负责复读部——复读部主任;
再后来,他成了特级教师;
再后来,他发表了不少的文章,其中《中国教育报》上登载的《黑鲤鱼,红鲤鱼》真好;
再后来,他领着他们学校语文组的几个兄弟来临邑喝过几次酒,大都是我们喝得酣畅淋漓、慷慨陈词;
再后来,我也执教复读部时,他驱车赶来临邑与济南来的同学小聚;
再后来,我们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朋友,在他家和县城的饭店里小聚几次;
再后来,我们在另外的地方喝扎啤、吃东坡肉、骂老板;
再后来,他帮女儿带孩子;
再后来,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中,在短粗的不到两小时里,在他刚刚散步回家后,在一众家人和朋友的绝望间,因心猝而匆匆地奔赴天国,……
…………
天冷了,你的世界里,该没有阴霾,该没有想压抑你的“党棍”,没有自负狂妄的老板吧?
老同学,走好。
2019年1月1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