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从小做事就是怕早不怕晚,除了上山。”
爷爷嗔怪道!
“就是,那山比你老婆还亲!去山上过算了!”
妈也在一旁附和道!
爸只是嘿嘿笑着,然后照旧是踩着那缺了一边车头镜的摩托,留下突突的发动机声,上山去了。
这是我成长历程中寻常得见的经典场景!
后来爷爷去世,三英会变作二人转,妈的的唠叨从嗔怪变作了担心,不曾变的,是爸嘿嘿的憨笑和那摩托发出的突突的声音。
爸是国有林场的巡山员,成天要在山林中跋涉,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巡山生涯,除了偶尔采回一两多野生林芝之类的东西,就只剩下同村乡亲的责怪甚至辱骂的,彼时不像现今,村里生活尚以柴火为主要燃料,煤球那玩意儿是要在烤烟的时候用的,那东西可金贵着呢,所以大妈伊姆阿嫲们上山挑柴火,除了捡些杂木野草,烧不得偷砍些松木杉子之类的“硬货”,按说这也是常情,村邻乡亲的,谁又会在意这些呢,唯一较真的,就是我的爸,我总见他一次次拿着收缴的柴火,还有一套套柴刀扁担之类,堆放在屋外的角落里。
于是小时候我们家常见的第二个经典场景就是,三三两两的大妈伊姆阿嫲们,站在我家天井里,站在我妈面前,或求情,或责怪,抑或是辱骂!当然许多男主人也会赶来,先是骂骂咧咧地吼道:都是同村同族,我家起屋(建房子),批了木材,多砍点儿怎么了,你算个什么卵蛋……进而是红脸赤膊地想冲过来动手。爸这时总是在一旁,挺得笔直,并用比别人低得多的音调说道:你乱砍多砍就是不对,你下次再乱砍我还收你刀和柴火!只剩下阿妈在人前,或劝说,或对峙,一副为我爸赴汤蹈火的架势!
“你爸没用!”
每次历经此事后,妈总是用这副略带伤心又无可奈何的语气,对站在背后偷偷看着的几姊妹说。
哦,倒也不是没有美好的回忆,比如前面说到的野生林芝,除此之外,就是爸常去的那些山名带给我的无限遐想了!马坟地是不是有许多马被葬在那里?龙颈上是不是在龙的脖子上,婆哩山上以前住的全是老婆婆吗?吃水窟是专门给路人喝水的吗?成名岭是不是爬过了就会出人头地?你很难想象这些地名给小时候的我带来多少疑困和乐趣!一个黄口小儿,端坐在屋侧的门槛上,呆呆仰望着环绕的群山,痴想着每座山每条沟里一定都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们,过着跟我们不一样的生活,每个山坳里,肯定卧伏着一个大怪物……就这已经够让人绞尽脑汁的了,谁还会有心思去想山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呢?
时至今日爸也没跟我说清楚那些地名的由来,他总以这个是几辈人以前就这么叫的来打发我,然后任由我的思绪在那一座座山峰,一条条山沟里逡巡,游荡,让我做着格格不入的梦。
所以爸的突突的摩托车声,又这样响了好多年,摩托换了好几辆,但妈总是能从声音就清楚分辨出是不是阿爸的摩托车,这让我很多年来时常疑心妈是否有特异功能!前几年除夕前,大丰山上突起大火,不用说,肯定是朝拜的人燃点鞭炮纸钱不慎所致,照例爸又要和扑火队急速赶到火场救火,大丰山是闽西一带许多客家人心中的神山,可攀爬难度同样能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四五个小时的上山路,何况这次还是去救火,于是家里就成了另一个火场,我们在客厅里等待,妈的碎碎念模式早已开启:你爸还没回来……让他别当着巡山员他偏要去当,这死剩鬼,当这个不挣钱还得罪那么多人……去看看几点了……清早起来,洗漱完毕,妈轻描淡写地对我们几姊妹说:快去吃早饭,你爸吃完浇菜去了。于是我知道,对爸妈而言都无眠的一夜又这样过去了。
后来我总问他,救火时到底害不害怕,危不危险?爸神秘地说:那么多人呢,危险也没办法,你妈总是让别冲那么猛,真到了山上谁还记得那么多……然后又是那嘿嘿的憨厚的笑。
年底我严重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焦虑到甚至要将工作搁置,春节回家后我跟爸说,我陪你上山转转吧,爸妈听了居然很是激动,妈甚至提前一晚就为我准备了饮料面包和大堆零食。爸说这哪儿是巡山啊,分明是旅游的!你懂什么,这次主要就是旅游,顺便巡巡山,妈马上回应!
我上了爸的摩托车,爸说我们可以骑车到半山腰,然后就只能用走了,我说这相比小时候已经好多了,那时候可是全程步行。“那可不一样,人小不易累,再说你出门那么多年,走惯了水泥地,山坎坎泥地地怕是已经走不惯啦”,他说罢执意要把我的包包和相机也背了去……南方的针叶落叶林自然没有西部丛林的险峻和北方森林的高耸,海拔不高但坡多弯急是主要特点,我看到阳光照射下来,穿过松木,投射在落满松针的绵绵的地上,轻盈舒服;我看到阳光照射下来,穿过松木,投射在他原本略瘦小但被两个包包装得臃肿的身体上,走得迟缓缺轻盈,踏实安稳。
一路向上,不自觉,他手上已经拿了几个空瓶子,我知道那是他从路旁丛棘里捡拾的垃圾,然后他回过头对我笑笑说:你去景区玩会乱丢垃圾吗?我笑笑……一路沉默而略显尴尬,对我们几姊妹而言,这位老爸其实断然不是严父,家中的权威是完全在阿妈身上的,但中国父子间的沉默和若即若离,在我们身上,总还是多少能体现一些。所以打破沉默的总还是他,给我介绍山里的林草科目,动物习性;说几十年前爷爷带着他和伯父沿着这条山路,跳着百十斤谷子,翻山越岭去售卖,挣得几元的经历!说我小时候,说他小时候,说着说着,他就突然停了下来,让我休息。
休息时,他让我吃很多零食,即使我说太累吃不下,他也要说更需能量的及时补充。紧接着他就又说起爷爷去世的瞬间,他和伯父每每说起都要痛哭涕零的瞬间,他说爷爷走得太匆忙,一句话都没给他们兄弟俩留下,我说其实爷爷这样也挺好的,80多岁了,你和伯父也挺孝顺,走得时候也没太久的苦痛,族里的叔伯们不是都说爷爷是走得急,没给生者留下太多看护和照顾的负担吗?
爸笑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和你伯父经常想到你爷爷,以前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都要到你爷爷房间门口喊一声,阿爸,我出门了!可那天以后,他一早醒来,喊阿爸的时候,发现自己以后没有阿爸可以叫了,像是没人要一样,成了孤儿。
我愕然了……我感到意外又惊喜,这复杂的感觉都源自于我肯定阿爸是第一次同旁人说出这最深的感受,这或许是我所见过最最脆弱的一次父亲,仅此一次!
生活,真的有许多突变和恍然,许多事情,经历过了,那种精神冲击,才来得具体而深切。我们很多人从来不曾断测也从不曾知道父辈们是如何面对自身的生活遭遇的,包括生离和死别,那时我才真正明白,每个人,不论什么年纪上,失去了父母,就是成了孤儿,从此后,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可以让你随心所欲地就喊“爸”或者“妈”了。我后来想,当时,这句憋了十几年的话,爸该是多么平心静气而撕心裂肺地说出来的。
行至一个山拗口,有一个很好看的松树,我提出给他照相,他恍然愣了一下,说道:等一下,然后把包包放下一边,接着煞有其事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把那身迷彩巡山服的口袋扣子扣好,还略带为难的语气对我说道:我把这牌牌也拿出来吧!我见我不解,走过来很费力的把挂在脖子里的牌牌掏了出来,说你看,国有林场巡视员,还是福建省森林公安厅监制的!我现在每次看到有人乱砍滥伐,就会把这个拿出来给他们看!说这些时,我看到他脸上流淌的是难以自持的质朴的自豪!
我说好!我们把它戴着拍!
我从我那已经半损坏的相机镜头里看到我的父亲,他笔直伫立在这连绵山脉的某个转角处,在阳光下,像极了那满山的松树和杉树,从不挺拔高壮,也没有能荫蔽世人的宽厚叶子,但总是把尖细绵长的叶,洒落在地上,让山地绵软踏实!
爸,笑一个!
他挤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像是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
对,这是个仪式,他是个巡山员,我要给他举办一个荣誉巡山员的加冕仪式!
爸的脸在阳光直射下,变得通红,就像这满山满地的红土,宽厚,内敛,深沉!
对了,我从小到大的梦里,常常还有一种声音,是摩托车的突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