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计中计(其一)

十年后,在一处远离战争与世俗纷扰的山林间,我与流苏相对,跪坐长谈。

周遭鸟语花香,阳光透过层层密叶,碎在小亭一角。清风拂来,檐铃清脆悦耳。

风吹起面纱,我索性摘下,与流苏素颜照面。

十年前,晋元帝铲除心患,称霸野心已蠢蠢欲动。那时流苏已经功力全失,趁着新帝无暇顾及,我俩连夜逃离梧州城,来到此处。

时间久了,往事一桩桩一幕幕浮现开来,如夜来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十年前,那时姜国还是一个小国,州与州之间的来回也不过半月。我还是姜国的祭司,容家的长女。一切都还在暗流涌动,一切都还未露出端倪。

最大,最深的隐患,不过是我对容家日积月累的怨气。

及笄之日,便是我履行我身为容家长女的责任之时。

容家地位显赫,历朝历代都是由容家的长女出任祭司之位,占卜凶吉,主持大典,以及窥探国运。容家主张顺天而行,逆天必亡的原则,于是战争,在姜国,实属下下之策。容家的嫡子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庶女则依能力派送至其余各国,或是归于平民。

等下一任祭司诞生,前任则退居容家。

家里的老太君便是容家之主,我的嫡亲奶奶。

那一年八月是我十八岁,恰逢老太君六十大寿。

举国同庆。

继位一年的新帝晋元帝,在二月就将我早早地从江州召回,正赶上十日之后的上灯节。

我与流苏早已料到这点,于是早在一月前就命浮生楼打制了凤尾金步摇与簪发玉龙冠。浮生楼是我在离开容府之后,名下的私人财产,隶归于我。

上灯节宴上,新帝剑眉展开,对我赞不绝口。他一袭黑色龙袍,傲然于众臣之间,眼中的霸气,如黑龙震撼着每一个人。他心中另有鸿鹄,而这深藏不漏的野心在透过众人望着我时,表露无遗。

众臣皆当他是新帝而有所质疑,而他却任由他们嬉笑,隐忍多年。

我不愿再多看一眼,便起身离席,不知不觉便到了未央宫。

心下正一阵差异,花梨夫人的声音却近在耳畔:“祭司大人不在宴席上待着,怎有兴致来未央宫了?”

我侧头一看。她正半依在梨树上,繁花一落,她一身雪白锦纱与梨花相容相契。

“祭司大人?”她声音里透着妩媚,透着妖娆,像是面对新帝一般,款款走来。

“哦,不胜酒力,出来走走。”我随意答道。

“那……容先生也不跟来?”她又换了一种姿势看着我。

“……”

“噗,”她轻笑一声,手帕贴上了唇边,笑道,“不问了不问了,再问怕是大人要急了。我此番是来道谢的。”

我只是浅浅一笑:“不用客气。”

花梨夫人,这个人,我一向琢磨不透,她盈盈一笑,能勾魂摄魄,可见她的倾城倾国,新帝更是与她夜夜生欢,三更五更还嫌早。

我长居浮生楼,如个闲散逸客,却是不看书,不作诗的。

当商子虔送来最后一批货物的时候,已是五月。

那时我正在亲手绘制祖母的六十寿礼。

我与他也算是往来密切,临走时,他只是问:“容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他:“子虔请讲。”

“凡事不要做得太绝,给自己留条路。”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低头弄线。

黑色丝线散发出阵阵清香,引人心神。

那一瞬,自顾自道:“身入局中,不知居中。”

“浅浅,嘀咕什么呢?”

我头也懒得抬,问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声音的主人自知无趣,耸肩从窗台上跳下:“你……猜?”

“不猜。”

“为什么啊?”他佯装失落。

“无趣。”

“哎……”

这便是流苏,明明只比我大一两岁,却是我的堂叔,因为悟性极佳,精通无形,有着甚至超越我的天资,若非是男子,必定是出色的祭司。

我常怨他:“流苏啊流苏,若你是女子该有多好,你必定会替我接下这个位置的。”

他扇子一合,轻敲我脑门:“傻浅浅,若我是个女子,我与你,便定不如现在这般和气了。”

想起此事,我摇头轻笑,可叹这世间的无奈。

他凑到我身边,贼笑道:“笑什么呢!”

我一仰头,距离只差分毫,我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般地接触。光从窗户洒在他脸上,俊美如画般的少年似谪仙般立在我身前。

我条件反射似地弹开,手里的针意外地扎进食指。

失落在他脸上流淌开来,我想去触碰,却发现他离我这般近,又这般远。

即使如此他仍是立刻冲到我身前,替我吮干指尖涌出的血。

我轻叹一声:“我想,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找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安定下来。”,末了又补充一句,“和你。”

“真的?”眼中的诧异与兴奋交织。

我轻“嗯”一句,把手从他手里抽出。

起身替他安置好火炉,待水烧开,放入早已研磨好的茶沫。

他有些兴奋,像个孩子一般嗅着,惊喜道:“是十里碧云仙!”

我打趣他:“就你聪明!”

待茶汤熬入尖火,不等我替他搬来冰鉴,便急急吹开,细细品研。

“喂,不怕被烫死么?”我白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半空的玉杯。

他嘻哈一笑,耍赖皮似地问:“我死了,浅浅你会难过么?”

又是一记白眼:“呸呸呸,你死了我绝不过问。”

流苏又问了许多关于茶的事情,我只道是新帝回赠与我的好礼。

他一瞥案几上的刺绣,声音不似刚才那般嬉闹:“寿礼?”

“嗯。”

接着他便不再过问了,越过火炉将我搂住,然后在我耳边用几乎只有我俩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八月二十四,太君寿宴。”

我心下领会,点点头,再看他,又端起茶杯,蹦到窗前。

我起身跟着,将头靠在他肩上,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有他既定的轨道与命运,我与流苏,亦是如此,如风雨中的行者,相互搀扶。

五月二十五,容家老太君召我回容家,商议祝寿事宜,我与流苏一同归府。

时隔近四年,当我再次踏入容家门槛之时,往事桩桩如倒刺般扎在我心上,脚下有些虚浮。流苏立刻将我扶住,抬高声道:“容家的门槛什么时候这么高了?大祭司回府也要抬脚了么?”

周围默然一片,我知流苏用意,容府上下谁不知我与容家不合,无论是哪个,都等着瞧我的笑话。

一路上,流苏拉着我的手,从未放开。

秋天的容府是全梧州最美的地方。届时,梧州木叶凋零,萧索着,等待着冬天的白雪覆上。

容府的树,最多的是红叶。在夏日绿影幢幢,带来一片阴凉。秋风袭来,霜叶却越发妖冶如似血,衬得容府古铜色的大门与鎏金牌匾越发庄严肃穆。

八岁的我,使出全力将大门拉开,只听见大门沉重的“吱呀”一声,像是老妪腿疼时的呻吟。我抱着大门轻轻触摸,脸感受着它长久以来的坚守,用稚嫩而又清脆的声音道:“摸摸,不疼,门门不哭,浅浅抱抱。”

只听得身边男女一阵笑声,暖得像三月里的春风。

那是我的娘亲和爹爹。

父亲眉目和善,身影高大,头发被高高束起,紫色的袍子配着羊脂玉挂饰,玉树临风也及不上他。娘亲一脸笑意,倾城的美貌与高贵的气质相得益彰。

那时他们站在秋日的红叶下,如金童玉女般的和谐。

我则是扎着一对双子髻,水汪汪的大眼,一眨一眨的,透着单纯与可爱。抹着娘亲的口红,戴上特意为我准备的玉坠金耳环,以及羊脂玉项圈,银手环,连脚上也有银环,身上是御赐的锦绸,苏绣之凤于之飞舞。

看着他们,一股莫名的暖流淌过心底,甜甜的,酸酸的,却高兴得想要流泪。

世界在我抹去眼泪的一瞬间开始下起鹅毛大雪,眨眼睛,层层白雪便覆盖了红叶的血色。

白成一片的世界,寂静得只听得见雪落的簌簌声,与我浅浅的呼吸。

我有些害怕了,想找到爹爹和娘亲,告诉他们:浅浅怕。

可是环视一周也寻不到他们的半点踪影。容府的大门和红叶开始渐渐远离,我奔跑着,呼喊着,想找到他们。

渐渐地,连雪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这世界,仿佛只剩下惨白的雪,和孤独的我。

有没有人……没有人啊……哪怕只有一个也可以啊……

“不要丢下我啊——”

噩梦惊醒,我从床上陡然坐起。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惊魂未定,仍大口地喘息着。

流苏撩起三重帘,端上脸盆,盆边搭着白帕。又拧干了水,过来替我擦汗。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他手上的动作。

然后他掀开被子,一同挤了进来,将我搂住,然后与我躺下。

我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独特的梅花香气,似乎是寒冬里强撑着为我带来希望的腊梅。

“我又做噩梦了。”我怔怔地说道,眼泪却不自知地落下,浸湿他胸前一片。

“嗯,我知道。”他说着,又将我揽得紧了些,语气,像是早已习惯了我的惊魂未定。

我像个孩子般呜咽着,在他的怀里。这样的我,在十四岁之后,也只有在他怀里,才敢如此放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阳光的橘黄染上窗户纸,我睡去又醒来,在他怀里动了动。

“醒了?”他轻声问。

“嗯,你……一直没睡吗?”

“嗯,在等你。”

我坐起,然后问他:“什么事?

他仍一副慵懒躺在床上:“新帝下旨了,这次寿宴,容家要大力操办,每个人都要出力。一切听容二老爷吩咐。”

“这是自然。”我整理了下衣襟,等待他的下文。

“我二哥给你下达的命令是——去接苏如卿一家。”

越听到后面,我越觉得心寒,仿佛又堕入冰窖。

“如果不想去就算了。”流苏从后面环住我的腰,将下巴靠在我肩上。

“你以为……皇帝是吃素的?”我僵直了身子,“我不去,他们还会想着法子整我。”

我最终还是去了,流苏身为容家的男丁,各种事务是离不了身的。这趟路,注定还是要我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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