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的光阴也就这样去了，不纠缠不清、毫无半分眷恋之情地去了，无半点情面可言。

  朱寒生户前的那棵小桃树，却是绽得越发得艳，似是豆蔻枝头二月春的姑娘，初开情窦，方才懂得淡妆浓抹了，便尽日抹脂描眉，还不忘点上一瓣花钿。

  盛春之时的曦光，斜斜地撩着花枝，酥酥痒痒，惹得桃花儿的花容愈发地羞红，恰似也同饮了那夜二人入喉的酒。清风也来惹逗花枝，柔柔地抚过桃花的柔丽眉眼，留下一抹唇痕，花枝儿喜又羞地将雾借来掩了面，于雾后影影绰绰地轻轻颤动，好似偷掩住眉梢的欢喜与唇边的笑意。

  在林逸翮的梦里，桃花儿更是艳媚的。

  艳媚的不止是花儿，更是立于花下、落花不沾衣的心上人。

  那人舒展着柔柔眼眉，着上了清冷白衣，一双桃花眼似是自枝头落上面容的那两朵，此刻亦笑得只余了半弯的瓣，其余皆落上了本有些黯淡的唇，将唇也染作绯红。

  心上人唇齿生香，暗香幽幽而散，浮于林逸翮耳边时，林逸翮清明地听到了那句：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还是一样沉吟的嗓。

  梦里的天色抹上了脂粉，天边的霞似是晕于天的面容上的红。林逸翮垂首踌躇片刻，复而猛地仰起褪了些稚气、剑眉星目的脸，本是低沉的嗓音却细柔地出声，颇带些不安地张了张唇，终是道出了那句：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满心欢喜地待着心上人热烈的回语，却于道出口的那刻落寞地发觉——朱寒生的脸，早已变得朦胧、不复清明了。

  昏黄的天色下，只余下他一人，形单影只，寂寞凄楚。

  如花般的梦醒于如豆的微弱烛火前。

  林逸翮挤出细如缝的一道目光，惺忪地望了望窗后仍留着半角月的天。不远处隐约起了些细微声响，却霎时便烟消云散，似是融化于些许黯然的月光下，而后被尘土湮灭了，连芽都不可生一叶。

  林逸翮还流落于似梦非梦的境地里，所见一切皆朦胧，惟有阖了眸，眸里才会生出清明的、温柔眉眼的心上人的模样来。

  既是如此，何不趁着月色将隐未隐，再酝酿一梦？

  栖于枝桠间的夜鸦被春夜里突生的凛冽寒风惊得高飞，刺耳歌喉将天边叆叇云霭割作流云，向四方匆忙逃窜。

  却也只一瞬，风儿便暖了起来，月儿现了倾城容颜。

  林逸翮醉在了梦里。

  熹微之下，小桃树空空如也的枝桠，似是闺怨女子不甘的玉臂，正伸了指尖直直地指向同是空荡的屋子。

  朱寒生像极了携着满枝的花儿，与红尘悄然作别，重返天界了。

  至少在林逸翮见了这空枝与空房的第一眼，这念头便无由地自心间而生了。于心的壤中，方才还是羞得卧于深壤的种子，不过须臾便抽芽成枝，却又于正欲迎日而绽时，被林逸翮挖断了根。

  因为走近屋子的他，垂眸见了那满地狼藉——

  屋里本就陈设极其洁简，可书案也倒了，本齐齐地叠于案上的书卷身不由己地散乱一地、失了风骨；本置于案上的灯盏也与其中的红烛同同坠了地，那决绝的模样像是共赴黄泉；红烛也从中而断，未干烛泪凝了一珠附于残破烛身，就好似林逸翮心尖处正源源而出翻涌泶灂的滴滴心血，打算空阶滴到明。

  他微微颤抖着身子，默立良久，又踉跄地出了屋子。

  门前的那棵小桃树，落红遍地、空枝寂寞，春泥上的点点桃红，似是玉人卸下的妆，但更似无心滴落的血泪，正于黯淡的曦光下，惹人悲怜。

  林逸翮的心头，颇具嘲讽地浮起了那句：

  “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却远远不仅于此。

  他发觉这小桃树竟是自根而枯，空枝作了枯枝，再无半分鲜活之色、娇媚之容，似纤细楚腰的树身，已枯空了大半，好似千百年的沧桑凿出的岁月的穴，沧桑躲了进去，将岁月无情地赶了出来。那个寂寥的穴，倒映出林逸翮心上的苦楚。

  原来，小桃树早已为他将肝肠愁得寸寸而断。

  连苦笑也凝于唇侧。

  林逸翮已辨不清是朱寒生太无情，还是本就是自始至终的一往深情仅仅只是自己而已，还是朱寒生一直藏着难言之隐，不便宣之于口？

  但梦醒后的一切，枯干的树与仅余乱迹的屋子，更像朱寒生似是被人强硬地带走的。

  那人心里，应也是不愿的罢。

  对于昨夜的声响，他如梦初醒、明了得彻底。

  塘里春水刚取来了第一抹曦光，仔细涂抹，熠熠明亮，生了金辉。

  林逸翮怅然若失地捂住心口，疼得摇摆地跪了下来。

  半生后的月下，他忆起那日如受剐刑般的入骨之痛，还是惊得心头微颤。

  他的心如坠冰窟，纵然他茫然地将心仔细捧起，竭力温存，却还是融不了坚若山石的冰。心的一寸寸都冻了，一寸寸都是又寒又凄苦，寒意屈身钻入掌间的纹中，割纹而入，令林逸翮恨不得将其掷入熊熊烈火之中，灰飞烟灭罢了。

  可他的骨与肉、他的血与情，都滚热胜火。

  滚烫又如何，暖不了半分寒肝、连不起半截断肠。

  情深至此，骨上也烙下了情字。

  三日后，山上只余下了两户人家。

  小三月的同窗伙伴二人也正挠头不解，绞尽脑汁：

  “这林三月，为何无端地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