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料到苏继东会跟着我从酒店出来,席间他目光锐利,恨不得在我身上剜出个窟窿。之后眼神又在我和陆良正之间逡巡,好像在刺探什么。他心里有什么龌龊念头,我一清二楚。
此刻他正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让我如芒刺在背。
在路边拦了出租车,告诉司机师傅往前开。谁料到不多时他就开车追了上来,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像甩不掉的影子。
我们在三环高架桥上玩“猫追老鼠”的游戏,虽然我很不乐意承认那个“老鼠”就是我自己。
一个多小时过去,连司机师傅都玩腻了,他问我,“小姐,你到底想去哪?”
无奈之下,只能找了出口下了三环,进了辅路。车子停在路边,我付了车费,看着出租车弃我而去。我心想,这位师傅不是赚钱的材料。
苏继东的车恰好停在我身边,我俯身敲了敲他的车窗,“你赢了,我们聊聊吧。”
几年前的苏继东,发起疯来什么都做得出。刚才在三环高架上,我真怕他上来拦车,违反交规不说,不幸再制造出什么可怕的交通事故,那么今天我估计只能在警察局过夜了。
几年后,他学会了用别的方式逼我就范,时间是最好的利器,能把一个人变得沉稳毒辣,能让他学会怎么把过错和风险干脆利落地转嫁到别人头上。
苏继东推开车门,走到我身边站定。他什么也没说,点燃一支烟,然后靠向车身,沉默良久。
我脚上踩着三寸高跟鞋,站在路边和这个男人比定力。最后我败了,“听说C市在禁烟,你这是顶风作案。”
苏继东深吸一口,将烟碾灭,抬头面对我,“这是室外,他们管不着。”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十公分,他呼出的烟草味全变成了二手烟进了我的肺。是什么时候来着?我觉得这味道特别好闻,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找虐,二手烟也能吸上瘾。
“我听说过你回来的事,只是没想到你……”
他话到一半停了,闭了闭眼,仿佛在极力克制什么。这个人脾气大心眼小,人损最毒,我早就领教够了。我知道他在克制什么,如今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再像从前一样骂出太难听的话,万一形象崩了想修复就太难了。
“只是没料到我会和陆良正搅在一起?”
“你……”苏继东瞪着我,显然被我说中了心思,他继续道:“这么多年,你越活越回去了。”
我笑,“苏继东,你以为我已经到了要依靠别人才能过得下去的地步?陆良正一把岁数,我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我看上他什么呢?钱,我自己会赚。样貌,就连你这样的皮相不错的,我都可以轻易放弃。何况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就算当年再怎么相貌堂堂,那也是当年了。”
他也笑了,“解释这么多做什么?你以为我有兴趣听?”
比起嘴毒,他还是技高一筹。
我故作轻松地从包里翻出名片夹,抽出一张拍在他胸前,“以后合作机会还很多,苏总,请多指教。”
然后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虽然脚痛,也要佯装成一个赢家。
我,沈小木,29岁大龄有为女青年。现于陆氏集团供职。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内暗涌不断,气氛诡谲。关于当天和陆良正以及苏继东等人的饭局,我提前离席一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陆良正解释。
每次打电话都是他秘书接,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度假,公司内鲜少见到他人。我猜,他是想给我几分颜色看看,让我懂得收敛。
刚刚加入陆氏,多熟悉一些业务上的事情没坏处,当天他邀请我同赴饭局,我明知道放桌上会遇到苏继东,却没有拒绝。何况他是老板,老板要你跪着生,你哪来的胆子站着死?
陆老板对苏继东这个合作伙伴非常重视,两边因为合作细节问题至今僵持不下,如果因为我黄了这桩生意,恐怕我就可以直接从陆氏领盒饭下课了。
本以为当天会是相安无事的一个饭局,没想到苏继东这样不顾大局地冲出来。多少年了,他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像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
很久之后,我把这句话告诉了苏继东。他说:“你错了,小木。我只有在面对你的时候,才这样不顾一切。”
这样的话,在几年前他就跟我讲过。当时岁月静好,我们彼此相爱,每一句话都是海誓山盟,每一个眼神都是海枯石烂。再次听到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些发酸,为自己当初的泥足深陷。
公司突然宣布苏继东的合作方案由我负责跟进,陆飞把远东公司的资料递给我的时候,朝我眨了眨眼睛。“我老头幡然悔悟,觉得这案子给你做,能把利益最大化,他让转告你,别让他失望。”
他把文件放下转身走掉。我坐回大班椅,猜想陆良正肯定已经把我调查的一清二楚了。看来这个合约,我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拿下的。
下班之前,接到陆良正秘书的内线,说董事长约我晚上七点一起吃饭,地点定在潮平阁。
陆良正的这餐饭,恐怕别有深意。
我提前下班,回去换了件体面的衣服,然后驱车往潮平阁。
陆良正一如以往迟到三分钟,包厢门打开的时候,不疾不徐地走进来落座,仿佛早已经习惯被人等待。
“关于跟进‘远东’的案子,陆飞都跟你说明白了?”
“是,我受宠若惊。”我微笑。
“好好把握,这个案子本来就打算交给你。”
我诧异道:“公司传言因为我那天饭局表现太糟,触怒了陆董。所以我正等着您从我手里把所有案子都收回去。今天接到任命的时候,我不太敢相信,还跟陆总经理确认了好几遍。”
陆良正显然没料到我会把这件事说破,当下笑了笑,“道听途说!之前这个案子是陆飞在跟,但你看陆飞这臭小子,现在一心扑在苏继东那个秘书赵缓缓身上,哪有心思管公司的事情。所以这样的重责大任,自然落到你身上。”
我自然感恩戴德地敬了他一杯。
陆良正明里暗里地表示了对我和苏继东的过去很清楚,希望我能对公司忠心耿耿,利用自己的优势为公司争取利益最大化,公司才是我的衣食父母,而且天下好男人多得是,甚至连我的终身大事,陆老头都想跟着瞎掺和。他说认识很多青年才俊,可以替我保媒。
我笑着全盘接受。
陆良正给我打了一剂预防针,让我乖乖为他卖命,又强调了对我委以重任,仅次于他的儿子。
再次见到苏继东,还是在潮平阁。他坐在我对面,打量着我。我扬眉直面他的打量,不管在感情上,或是工作中。我力求在所有的对手戏里,与他势均力敌。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
“沈小木。项目总监?”
我微笑点头,“是。记得我当天说过的吗?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合作。”
苏继东摇头笑,“我错看了陆良正,老头的钱花到下辈子都花不完,我以为他会选你。没想到,你在他眼里还是不如钞票有吸引力。”
“一个大男人别那么八卦,怎么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上下属关系,到了你这就变得这么暧昧不明?难不成你脑子里全是鸡鸣狗盗?”
苏继东刚要发作,我又抢先道:“开个玩笑苏总,活跃下气氛。不如我们谈谈合作方案?”
和苏继东接触渐多,但仅限于工作上。一切进展顺利,各项细节逐一敲定。苏继东好说话得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跟他合作的这段时间,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们并肩作战的日子。那时候,每天都累的像狗,却可以笑着面对明天。
周末难得休息,我一个人驱车晃悠到了东爵广场,索性停了车,到楼上的休闲吧坐一会儿。这几年C市变化太大,让我有些目不暇接。
有人说缘分就像小蜜蜂,指不定就采了哪朵花,我和夏优就是被蜜蜂选中的那两朵。她仍旧没有变,还是一张清汤挂面的秀气脸。见到我的时候,先是愣了愣,之后笑了出来。我庆幸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毫无征兆地遇到昔日旧友,而对方轻而易举就认出了人群里的我。
那是一种幸福。被人记得的幸福。
我们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见面之后大声尖叫,只是用了最平淡的语气,道一声:“好久不见。”
这一声却仿佛倾诉了几年来所有的挂念。我们,依旧是我们,从未改变。
夏优得意地说:“总有一个人,即使一百年不相见,遇到了仍旧会立刻认出你,那个人就是我。”
我嗤笑,“夏优你真是被保护的太好了,依旧那么矫情。”
她淡淡一笑,“也许吧。”眼眸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忧伤,转而一想,我大约是在这个环境里待得太久,所以太过敏感多疑。
跟“远东”的合作可以说进展的非常顺利,但在最后一关,苏继东迟迟不肯拍板。时间一天天拖下去,苏继东不急,陆良正却急了。陆良正找我谈话,我跟他说我已经尽全力,是“远东”高层还在商讨,合作投入资金过多,谨慎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第一次是这个说辞,第二次陆良正不再相信了。陆良正对工作进度一直满意,没料到在最后关头出现这种事,他对我颇有微词,问我是不是得罪了苏继东。
我和苏继东的过去,他一清二楚。苏继东会为了之前的事情为难我,也不是没有可能。陆老头不但没有给予理解,反而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月底还不能搞定,直接把我拉下马。
临离开他办公室,他又嘱咐了一句,让我在苏继东身上多花点心思。
这句话重点在哪,我心里明白。
和苏继东约了晚饭时间,我收拾齐整,驱车往酒店去,到了朝华大酒店,我随着侍者往餐厅包厢去,却在中途接到苏继东的电话。
“我改变主意了,你来1018房间,我等你。”
“苏继东,你这是什么意思?”
“谈合作。谈不谈?不谈挂了。”他直接挂断电话。
我对着电话里的忙音,做了十足的心理斗争。最终拨通苏继东的电话,那边只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不敢。”
苏继东替我打开房门的时候,身上就穿着一件浴袍,我看到他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也不免有些脸红紧张。毕竟,最亲密的时刻已经过去好几年,再见面,最多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
门一关上,苏继东就把我按在门上,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被他挤压出去,我挣扎着说话,“我们谈谈合作。”
“做完再谈。”苏继东扯下我手里的包,扔在脚边,抱着我往大床走去。
他把我放在床上,眼睛盯住我,“陆老头让你来跟项目,摆明了就是把你往我的床上送。他这么尽心尽力,我能不成全他吗?”
陆良正相信,我为了这桩生意,什么都豁得出去,所以他笃定我会给他一张满意的答卷。
苏继东把这些年积攒起来的对我的恨意悉数发泄,做完之后,他立刻起身去浴室洗澡,再出来已经穿戴整齐,他捡起我的包,从里面翻出合同,痛快的签了字,然后把合同丢到我面前。整个过程,还不足两分钟。
我看到苏继东眼底得逞的笑意,料想他对当年我的所作所为有多么耿耿于怀,以至于今时今日,他只能用这种手段对我打击报复。也好,这样就算两不相欠了吧。
他冷笑,“私下里都在传你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使了不少手段。看来有几分可信度。”
然后,苏继东摔门离去,给了我一个背影。我想他不过是想告诉我,我之所以能签下合同,不过是靠出卖自己。
我把合同拿给陆良正的时候,他很满意。
晚上快要下班,接到秘书内线,朝华大酒店饭局。到了才发现,竟然是苏继东做东,邀请了陆良正和我。
期间苏继东多次跟陆良正表示我做事利落,不拖泥带水。眼底深意,一看便知。
看来他还有后招,是我粗心大意了。
我突然有一刻的心悸,这桩生意,做到最后,赢的是他们,输的是我。
陆良正表面不动声色,恐怕内心早有打算。中途陆良正接到电话离开,只剩下我和苏继东。
苏继东一双眼睛盯住我,我终于不自在,“这顿饭让陆良正对我信任全无,你赢了。我会如你所愿,递交辞呈。”
“我很满意。”苏继东笑,“就当了结我们当初的恩怨。”
当初,我和苏继东并肩作战,创立“远东”,那时年轻气盛,因为意见分歧,苏继东瞒着我私自做了决定,而我负气出走,带走了大批客户。“远东”因此元气大伤,险些缓不过来。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回C市,害怕面对苏继东。当初的事情,谁是谁非已经没有办法得到公平的审判,只希望时间能抹平过去的疮疤。
辞呈递交上去,陆良正虚客套了两句,然后顺利放行,他乐得在和苏继东达成合作之后,顺水推舟让我彻底离开。不用提防我和苏继东旧情复燃,带走他的客户。
离开公司这天,雾霾笼罩。我打电话约夏优,我们一起喝下午茶。我跟她说,我可能又要离开C市了。
她笑我,“这样来去匆匆,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大约是想见故人,大约是怀念故地。回来之后发现,故人依旧恨我,故地也面目全非。索性,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我来去匆匆,在C市打个回转,希望就此离开,永不回头,而那些拿的起放不下的念想,都到此结束。
离开C市那天,阳光很好。夏优说她不来送我,就当我还在C市。到机场的时候,接到了苏继东的电话。
他说:“小木,一路顺风。”
然后我回身,他就站在不远处。
……
很久以后,我们又相遇,又分离,再相遇,终于舍不得放开彼此。我终于明白,曾经费尽心机所坚守的东西,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下,变得无关痛痒。
而逐渐沉淀下来的,才是最无法放下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