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有一双好眼睛,据我娘说,又大又黑又闪亮。我爹骄傲而宽慰,“这双眼,管保一辈子不跟眼镜打交道”。
可是,事情走着走着,就拐到另一条道上了,好像要反驳我爹的赞美似的,我初中未完,就架上了眼镜。
从此,我的容貌,便与一个塑料金属的工业产品,融合在了一起。
我由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渐渐演变成一个眼镜女人,眼镜融进了我的生命历程,甚至成了我的体貌特征。我常不经意地听别人描述我“她戴眼镜”、“那个戴眼镜的”。呵,一个没有温度与生命感的零部件,成了我的主要特征。我起初愕然,但很快默认。
我已感觉不到那个异物在我脸上的存在了。大多时候,晨起起床,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摸索枕边眼镜。如果,有哪天,耳朵上空空的,眼镜不在,空余一个大脸,那定是眼镜坏了。
即使偶尔不戴眼镜,习惯性扶眼镜的动作,还是不由自主一气呵成地抬抬手就做了。可是,一扶一个空。
我喜欢小孩子,尤其喜欢软软的婴孩,每遇到,必然讨过来抱一抱。每每抱之,她(他)香香嫩嫩的小手,无一例外地攀着我,欲抓走眼镜。童蒙之心,还能觉察眼镜是个反光的异物。
被说成“四眼”,肯定会有,相伴的是一种轻侮辱;原因肯定在我,我是个不喜说话的人,话少是少,但一说就直冲要害,不拐弯,难免触及一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事实或隐痛,这让我感到悲催,一为我改不了的个性,二为我不争气的眼睛。我马上想到我家历年来养的几只狗,其中有三个被定义为“四眼”,因黑眼睛内上方一圈白,像另一双眼睛。人说,四眼的狗,灵,通人性,讨人喜欢。
可是,人被称为四眼,多半是因为不讨人喜欢,还有那架该死的眼镜。
曾尝试过丢开眼镜;可是,没患过近视,怎知近视眼中世界?周围的人,物,整个空间,大而虚幻,还带了云雾般一个白边儿,似朦胧一个迷梦,模糊,平庸。
更重要的是,你心里很恼火,很不甘,很累。
因为,世界原本可以很清晰的,连道旁树那样千篇一律的东西,都有不同的风姿和细节,每张迎面而来的面孔,都呈现了各种小标志,胭脂痣、青春痘、翘到耳梢的嘴角、向上翻的鼻孔,怨大仇深的脸孔;他们衣服的料子、微微起伏的羽绒服茸毛……观察,成了一种乐趣。这一切就在一架眼镜。
不戴眼镜出门,会战战兢兢。
譬如说,回老家。对面来个人,远看不清,近看不清,多么叫人焦急。那个一走一顿、一走一顿的人,走姿身形宛然是二伯父,毫不迟疑地招呼上去;可是,听到的是二伯父家堂哥的笑声。一个陌生的影子一晃一晃过来了,大脑从没有他的记忆图谱,心一横,正待擦肩过去,却听得朗朗道“呵!刚到市里就不认识老同学了”,凑近一瞧,是小学时同桌。
这还算小事,至多落个眼睛不好使的名声;可是,让人觉得很“花痴”,就是女人的品行问题了。有次到市局开会,电梯里,斜对过有个男的,隔着人群朝我这个方向看来看去。我目测他的轮廓,好似一个认识的人,可实在看不清,不敢冒冒然花痴一样主动打招呼,反复迟疑着。那男人终于很夸张地向我摆摆手呼一声:“来了呀”,我赶紧接口说:“来啦!你好吗?”一边说,一边准备向他靠拢些,想看看清楚到底是啥人。
啊呀,那个不识相的男人,未等我靠近,就尖声叫:“我又不是和你打招呼哩,我不认识你嘛,我是跟你旁边的人问好的好不好。”我旁边的确有个女的。那慢热的女人听到这里,才施施然配合地送出一声:“你好!”
他奶奶的!因缺席的眼镜,我最终当了花痴。
人总是会幻想昨日重现。我想,假如再过一次幼年,我一定不会再抢夺一样不分时间、不分环境地痴迷大书,路上读,被窝里读,没有灯光,就着一丝微光半猜半蒙地近乎盲读。我会注意老师提醒的一拳一尺一寸,做眼保健操。我会保护好我的眼睛。
看到众多的低头族,眼睛被手机屏磁石一样吸住,我为他不拿身体资源当个事儿而担心;看到几岁的孩童也在摆弄手机,我心里会惊叫一声“哎呀”。这孩子的父母可真是蔫大胆儿。
身体,真的是一种稀缺资源,陪我们过细水长流的一生。而过度开发,不顾长远,这何尝不是一种近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