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白天冯妈妈、花子由、西门庆两个丫鬟等人都在李瓶儿房间活动,但是当人们散去,夜深人静之后,李瓶儿内心的孤寂与恐惧卷土重来,眼睛一闭,眼前又是缠着她的花子虚。我们可以想象,李瓶儿孤自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泣不成声,这个时候她对自己的死亡已经心知肚明,心中除了不甘和恐惧,大概就是挥之不去的罪恶感了。
罪恶感最折磨人,特别是将逝之人。所以在西方宗教之中才有设计给将逝之人“忏悔”的环节,毕竟每个人都会有人格和道德上的缺陷,在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多多少少会做出一些错事,这些错事导致的情绪,一直压在心中是很痛苦的,如果能在死前得到宣泄,甚至得到“神”的原谅,那么这个人便可以丢下生在人世的所有包袱,仅仅带着此生美好和幸福的记忆去到另一个世界,这便是对将逝之人最大、最好的慰藉。然而东方的宗教并没有这样的忏悔环节,因为东方人比较含蓄,内心深处的东西不会轻易向外人展露,许多人会选择将这些秘密一起带走,给世人留下一个美好的形象。所以当李瓶儿看到王姑子时,说的是:“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走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李瓶儿不说,王姑子是无论如何不会知道李瓶儿是有哪些罪业,就连西门庆也是无法完全得知。在王姑子眼里,李瓶儿腰缠万贯,又深受西门庆宠爱,是个受人羡慕的人,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样的人生已经是没有任何遗憾了,所以王姑子也只不过是在口头上为李瓶儿祈祷几句,说一些好听的、吉祥的话。
李瓶儿内心的恐惧又迫使她求西门庆赶紧找道士来遣走花子虚,此时的李瓶儿,心中仅存一丝对生的渴望也在慢慢消失。西门庆也唯有不断对她进行安慰,要找一对好寿材来冲一下喜。李瓶儿却道:“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诺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李瓶儿只求不火化,能埋在西门府的墓地里,也就可以安息了,考虑得更多的是是西门庆,是以后还要过活的人。所谓“人之将四,其言也善”,在李瓶儿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西门庆也是一心想要救活李瓶儿,哪怕是找一副寿材冲一下喜这种在相信科学的他看来如此荒谬的做法还是要尝试一下。他叫来贲四,吩咐他打听外面哪里有好的材板,拿银子买一副来。一番寻找之后,在乔大户推荐的尚举人家寻到了一副。这副板是尚举人为老夫人准备的,因为明年要上京考试要使银子,不然也不会卖。最后双方讨价还价,少了五十两,三百二十两银子成交。记性好的读者可能还记得这个尚举人何许人也。正是差点娶走孟玉楼的人,为此孟玉楼的家母和家舅还相互骂了一回。尚举人后来还和西门庆取得了不错的关系,经常受西门庆的宴请。也是巧合,没曾想尚举人卖了老母的寿材板,成为西门庆太太李瓶儿的陪葬之物。
黄昏时分,寿材板被大红毡裹着,被几个大汉抬进院子。西门庆一看,果然是好板,叫匠人锯开,里面喷香,满心欢喜。好东西自然少不了应伯爵的奉承和拍马屁:“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勾了。”两人盯着匠人打造寿材,直到一更天应伯爵才作辞。
慢慢的,李瓶儿内心活下去的希望已经消失,自知自己时期已近。晚间,,教迎春关了角门,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开始交待后事。交代后事无非是分配一下自己百年后的遗产,并说一些道别的话。
首先是王姑子。李瓶儿分给她“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望你到明日我走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王姑子此时应该是李瓶儿除了西门庆之外最想见到的人了,因为此时离开这个世界已成定局,如果说西门庆是李瓶儿在这个世界的唯一依靠,王姑子则可以说是李瓶儿在另外一个世界保驾护航的人。李瓶儿给王姑子如此重的礼,就是希望她可以在自己走后为她诵经忏悔,甚至还担心吴月娘日后不肯再掏钱,重点嘱咐王姑子不要和吴月娘提银子的事。自己从花太监处得到的大量财物,马上又要重新回到吴月娘房间里了,她深知如果此时不先为自己铺好后路,日后吴月娘也绝不会再掏钱为李瓶儿做任何事。
接下来是冯妈妈。冯妈妈得到了“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冯妈妈从小看着李瓶儿长大,可以算是李瓶儿在世上感情最亲近的人了,给冯妈妈这么多银子,够了她的棺材本,也算是尽了自己的本分;甚至还把狮子街的房子留给冯妈妈住,为的就是让她过一个安稳的晚年,再者,狮子街的房子是真正属于李瓶儿的东西,冯妈妈也可为她守住最后的净土。
第三个人是如意儿。如意儿得到了“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走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如意儿是官哥的奶妈,她在李瓶儿的心目中地位不亚于花太监留下的“博浪鼓”,给如意儿分配遗产,也是想在走之前彻底放下对官哥的执念,而且此时的吴月娘已经怀孕,如果把如意儿继续留在吴月娘身边当奶妈,对李瓶儿来说也算是对官哥意志的延续。
最后是迎春和绣春。“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安排迎春服侍吴月娘,绣春服侍李娇儿。这两人是李瓶儿的贴身丫鬟,从小跟着李瓶儿长大,身上带着丫头的身份,导致她们没有过多的自由和选择,随着主人的离去,更多的是被重新卖掉甚至被遗弃,李瓶儿先将她们安排好了,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多少赎去一点内心的罪。
后事安排完,众人一阵悲伤痛哭,但是对于李瓶儿来讲,这样的场景更加让她心酸。李瓶儿活了二十七年,举目整个西门府,甚至没有一个自己至亲的人,所有名义上的“姐妹”,此时没有一个出现在面前,倒是几个“外人”成了她临终的牵挂。但王姑子、冯妈妈、如意儿,以及丫鬟迎春、绣春之辈,这其中又有几个是对李瓶儿的离开而真正地落下泪来呢?
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