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聪的《星屑与妮娜》,应当是其最有名的一部杰作。这部漫画无论是从人物形象的设定,分镜画面的描绘、还是叙事氛围的营造上,都迥异于诸如《超异能猎杀》、《虎鹈之城》等早期作品,曾经在那些作品中所深深弥漫的晦暗、阴郁、病态、甚至邪恶的气息,于《星屑与妮娜》中都一扫而空、消失不见,代之以极为欢快从容的基调、极富心理色彩的视觉体验,使人为之眼前一亮。而他的另一部作品《少年少女》,恰好介于其间,全书四册共计28个短篇,题材丰富多样,篇幅长短不一,有的章节独立成篇、前后无关;有的章节中的人物会重复出现,却每次上演的都是全新的故事;而有的看似完结,可又在后面连接上之前的剧情继续发展,就像是一座座兀自耸立的高峰,放眼望去,竟形成连绵不绝的山脉。故当将这28个短篇聚合在一起,勾连成一个整体,则使得效果遽然增加,不但主题命意涉及的幅面之广,难以使人一窥究竟,且立意的多样、深刻,又往往让读者不容易准确地把握当中的内涵,从而对于《少年少女》,这样一部深具复杂性的作品,仍旧认识的不够透彻和全面。
再就是,称《少年少女》恰好介于早期作品与《星屑与妮娜》之间,也正是明确了其承下启下的过渡意义。在《少年少女》中,过去那种压抑晦涩的叙事风格依然大量存在,但可喜的是也出现了像《触发》、《大车轮》、《大海》这样轻松幽默的胚芽,仿佛预示着不久后《星屑与妮娜》的诞生。所以,《少年少女》作为孕育《星屑与妮娜》这个胚胎的母体,自然更为丰盈而辽阔,而《星屑与妮娜》既然是《少年少女》的继承和演进,显然更加纯粹,更为生气盎然、绚丽多彩。正是二者这种微妙的紧密联系,决定了于某些精神层面本质上的共通之处,所以本文试图将两部作品放到一起展开论述,统一与分歧相互对照,力求从三个方面深入分析作品想要表达的内在含义,挖掘出作者本人隐藏在作品背后的人生观、世界观、甚至宇宙观。
青春的迷思
《少年少女》,正如其名,讲述的故事都与少年少女有关,即便某些篇目中并非主角,但都会有少年男女,或单独、或一起、或以机器人小孩的形象出现,这种现象延伸到《星屑与妮娜》中,亦是如此。星屑、尼娜、太平、路易、波波、皮皮,除了机器人星屑是永久的男孩模样,其他角色无不是在少年少女的年华暂时作为这部作品各个阶段的主角,而一旦长大,则退居其次,成为往昔的回忆,沦为众多配角之一。
故我们可以看出,福岛聪是一位特别钟意于年轻人的漫画家,在他的作品中总是洋溢着独特的青春气息,他常常关注于不同个体的少年少女,将他们在青春阶段的各种面貌,不管是轻松愉快的天真浪漫,还是懵懂多疑的郁郁寡欢,充满幻想怀抱希望积极的面对人生,还是自暴自弃迷失目标的无所适从,都通过他神奇的画笔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故当我们走进福岛聪的作品,就像是走入青春的迷宫。正如翻开《少年少女》第一卷那新颖的开篇——以漫画形式展开目录,描绘了三个男孩发现树林中废弃的房屋,他们冒险进到其中,屋内凌乱丢置的物品,谜样微笑的玩偶,无形中都产生一种诡异莫测的幽然气氛,而男孩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步步深入,随着这个过程每个篇目的名称逐一闪现,仿佛一种运用蒙太奇技法的电影视角。最终在一扇微微张开的门前,面对门后黑暗未知的状况,男孩们勇敢地走入,从而 “触发” 了全书第一个篇章,带领读者一同步入《少年少女》的故事之中。这个开头与大友克洋的动画电影《short peace》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short peace》中,上来也是一个玩着捉迷藏的小女孩,偶然间开启了一扇陌生的大门,从而进入了奇妙变幻、光怪陆离的世界,暗示着电影后续精彩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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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年少女》中福岛聪为我们打造的迷宫虽然千奇百怪、纷繁芜杂,表达的意象彼此缠绕盘桓、相互交融,但这些关于青春的故事并非没有规律可循,我们可以概括性的将其大约分成两类:
阳光下的故事与月光下的故事
阳光下的故事,就像是被阳光温暖照耀下所滋养的万物,象征着光明、生机、美好、温馨、希望、纯洁、爱情、轻松、幽默等一切积极的意义。比如本部作品中最长的故事,是用《触发》(册1头)、《错综》(册1尾)、《微睡》(册2尾)、《恍惚》(册3尾)、《希望》(册4尾)五个短篇连结而成,描写了男主五郎和女主良子奇妙的缘分,从五郎偶然间目睹良子失手导致哥哥的意外死亡肇始,进而良子天真地认为通过与五郎结婚生小孩来弥补自己的过错,“触发” 了两人结缘,到《错综》中少年男女情意的彼此猜测与互相试探,再到后来良子面对学长的追求和五郎哥哥之死的心结,感情一度如 “微睡” 之际般的 “恍惚” 与动摇,终至笃定信念做出抉择,在搬家离别的最后关头两人立下爱的约定,将 “希望” 交予未来。这犹如洼之内英策和安达充笔下常有的纯爱故事,福岛聪将之贯穿《少年少女》始终,无形中反映出了他为作品奠定的基调和其风格的转变。
同样类型的还有短篇《大车轮》(册1)与《大海》(册2),都是放在战争的背景下,貌似应为严肃的题材,却实际上截然相反,《大车轮》偏重于荒诞幽默,描绘了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被意外裹挟在一场战斗中发生的搞笑趣事,而《大海》偏重于纯洁浪漫,讲述了本应为军舰上杂役的少年,受到异国女孩的感染与吸引,最终抛弃战争杀戮的无谓生活,奔向大海,拥抱爱情的传奇故事。但不管怎样,只要将少年少女的形象设定置身于这样的背景之中,都会不经意间渗透进青春的气息,消解了战争中原有的冰冷与肃杀。阅读这样的故事,就像沐浴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暖意融融、趣味横生。
而月光下的故事,自然与黑暗、衰败、混乱、绝望、肉欲、麻木、迷离、忧郁等联系起来,展现了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关于青春的那些令人感到阴冷的、残酷的、叹息的、颇具现实意义的另外一面。比如短篇《OPEN THE DOOR》(册1),是全部28篇中最为灰暗的一篇。当中的男女主人公无所事事,虚度着青春的时光,麻木的释放着身体的欲望,甚至为了在无聊的生活中找寻一点点乐趣,就视生命如儿戏,当作游戏的筹码。整个故事都深深的沉浸在一股虚无、荒谬、迷惑不安的气氛当中,可在这表象的背后,福岛聪为我们揭示的则是男主身患精神疾病,男女主都缺失父母关爱的沉重现实,如果说他们就像父母负重前行的累赘而被弃之不顾,又何怪他们如野猫野狗、行尸走肉般游荡在肮脏的街头?结局女主将开瓶器(女主喜欢吃水果罐头)狠狠掷向驶来的列车,无畏的站在车头前方的一幕,正是以死的方式对冷漠的人间、不再留恋的现世猛烈地回击,面对巨大的痛苦与将至的死亡,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又如《他们》(册2)一篇中,作为一名普通少年的男主日常里被心仪的女孩无视,被同学刁难,略显懦弱与胆小的他不堪其辱,在一次过激的反抗中差点杀人;《忧郁与蔷薇》(册4)中,女孩夏目是一名忧郁症的病患,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却对无论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所以在她眼中,天生性格开朗有点大条的闺蜜就像是吵闹的呆瓜,甚至让她感到厌烦。如果说《他们》中,男主因为遭受欺侮的经历传递出的是某种莫名的无奈与愤怒,那么在《忧郁与蔷薇》中,患病的女主则由于对何事都积极不起来的无关痛痒呈现着一种无力的麻木与冷漠,但他们都因为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沟通(《他们》男主与母亲欠缺心灵上的交流,《忧郁与蔷薇》女主自我封闭、与世隔绝),故而全部暗藏着深深的寂寞与空虚。
而篇章《回忆之夏》(册2),则为读者展现了月光下故事中最迷离的一夜。云淡风轻、皓月当空,无人的校园中,一边是少年少女青春的激情碰撞,一边又是暴徒与警察之间激烈的殊死搏斗,在几乎同一时刻,生与死、温柔与暴力、缠绵与杀戮、欲望与毁灭同时存在,而濒死的暴徒摘下头盔露出婴儿面容的一刻,直好像李碧华笔下那些谜一样的夜晚,幽僻怪异、吊诡惊心,却又算不上恐怖,而是更近于一种迷离的沉醉,浓浓的散发着 “诡异的浪漫” 气息。
而如果说《OPEN THE DOOR》过于表现了暗夜中涌动的绝望,那么其他篇章就像是如霜的月光,相对柔和、清朗了许多。《他们》中男主错愕于自己杀人未遂的经历而开始进行反思,他选择外出旅行寻找生命的意义,并最终在旅途中成功化解了戾气,萌发出了对于自我未来的期许。《忧郁与蔷薇》的最后,夏目跟随闺蜜天马行空的引领,两个人赤身裸体进入蔷薇的隧道,仿佛摆脱病痛的折磨、卸下遇到什么事总是追问意义的负累,无视他人的眼光,只要开心就好,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回忆之夏》结尾,男女主二人关于怀孕的讨论,仿佛也是孕育着生命与希望的暗示。
所以,由上我们可以看出,除了《OPEN THE DOOR》仍是早期晦涩的叙事风格,其他篇章明显具有更多的过渡色彩,在这些篇章中起初也好像陷于一种极度压抑郁闷无法摆脱的困境,但最后总能化悲为喜、转危为安,这就是福岛聪为我们设计的关于《少年少女》这座青春迷宫的出口。《忧郁与蔷薇》中 “蔷薇的隧道” 正是 “迷宫出口”的象征,而女孩们一丝不挂、毫不在意的走入其中,代表着作者最终将年轻人还原成了本应有的状态,轻松的,快乐的,无牵无挂,无惧无悔,像是一丝曙光照进现实,使角色们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敞开心扉,拥抱未来,告别月光的下的故事,走向阳光下的故事。进而也从作品想要传达的内涵这个角度,都昭示着《星屑与尼娜》必然会诞生的趋向性。
故而当《星屑与妮娜》“出生” 的时候,它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阳光下的故事,而且是在盛夏时节骄阳地照耀下,极富明媚绚丽的色彩(就像书的封面)、洋溢着极为生机勃勃的气息,两个拟人化的太阳和月亮(两个老B)如果代表永恒的时空,那么在这永恒的时空中,由一对对少年少女轮番上演的 “爱的追寻” 的一幕幕,又仿佛目不暇接地欣赏一场场关于青春和爱情既童话又浪漫的舞台剧,读者从《少年少女》的青春迷宫中刚刚走出,转身又进入《星屑与妮娜》的青春剧场。但不管福岛聪为我们搭建的是青春的迷宫,还是青春的剧场,读者身处其中,时而如坠雾里,时而如上云间,他将青春的百态呈现在眼前,不停地轮转,让读者左进右出不得其解,前瞻后顾意乱情迷,深陷在光与影的婆娑、日与夜的迷思中。
今昔的怅恨
如果说《少年少女》中的大部分短篇,都是 “现在时” 下发生的故事,那么不同于此,还有一部分作品则会使读者感受到 “今” 与 “昔” 之强烈对比。福岛聪通过描绘角色们 “过去” 与 “现在” 截然不同的人生状态,体现着时间长河不停流淌、青春年华一去不复的无情现实,而在这之中所深深传递出的,则是作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的不胜感慨与怅惘。特别是在《星屑与妮娜》中,太平与尼娜、路易与波波、“将棋少年” 与 “高岭之花” 等等,不同CP不同角色在当下所呈现的各种经历,放在日与月无尽的更替变换中,转眼间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倏忽而过,多少美好成为回忆,多少青春变成枯冢,福岛聪为我们讲述的故事,既温暖又冷酷,而这种冷暖,在他的笔下,举手翻覆,驾驭得游刃有余,无不都体现了作者具有极强的时空意识和宇宙意识。
阅读福岛聪这些 “今昔之比” 题材的作品,又不由得使人联想到白先勇先生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虽然其还远远赶不上《台北人》中所蕴含的深远与广阔,但正因为都是关于 “永恒时间与人类短暂生命之间的矛盾” 这一终极严肃命题的探索,使得漫画——这样一门仍被许多人认为低龄、幼稚等各种偏见的艺术形式,有机会触及到经典的文学,福岛聪的作品为漫画与文学之间提供了一次相互借鉴、互相映照难得的机遇,他的作品中所传达出的独特的艺术品味,既可以说是将《台北人》中的故事绘制成了漫画的形式予以呈现,又可以看成在一部漫画中通过作者过人的笔触、巧妙的分镜、深刻的对话等升华出了某种文学性的内涵。
故我们可以模仿欧阳子女士关于《台北人》中人物的分类方式,将《少年少女》与《星屑与尼娜》中的某些角色也分成三类:
一、完全或者几乎完全活在 “过去” 的人。
比如短篇《伦子,再次登台》(册2)中,曾经孩童阶段的男主对当时最火热的偶像歌手伦子心怀爱慕,可伦子却突然感染了一种不知名的病毒,不得不中断演唱事业,身为医生的男主父亲也束手无策,只好采取冷冻的方式保留住伦子年轻的面容与生命。而往昔的那些回忆——伦子最美丽活跃的过往、面对事业戛然而止时的不甘与抗争、父亲无法医治伦子的无奈与遗恨等等,都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中,所以他背负两代人的志愿,一生只为研制出疫苗,医治好伦子,使伦子重现舞台上的风光。
短篇《大自在》(册3)中,男主是一名酷爱飞机的德国少年,他深陷在小时候目睹父亲驾驶战机 “翔燕” 超音速飞行的经历中不能自拔,长大后只身来到美国的博物馆,只为再一次登上已成古董的 “翔燕”,重现父亲超音速式的辉煌。
短篇《罗莉塔》(册4),很明显取意于纳博科夫的经典小说《Lolita》,讲述一个养老院垂暮等死的老人,在巨大的寂寞与孤独中对于往昔的怀念,他偶然间遇到来看望亲人的女孩,竟与他曾经的初恋情人一模一样,即认定女孩是初恋情人的转世,从而蠢蠢欲动、心生妄念。
由上面我们看出,这些作品中的角色都是肉身喘息在当下,但灵魂徜徉在过去的人。而正因为他们的 “精神” 已经从现实中抽离,活在过去,所以导致他们于真实的生活中 “周围的消失”。譬如《伦子,再次登台》中男主的心愿只是为了伦子的复活,他研究治疗病毒的药物,并非要普度众生,因此他才能冲别人说着 “你即使得病死掉,也不会对世界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你根本没有丝毫价值” 类似这样冰冷的话语。《大自在》中的少年整日里鼓弄自己的飞机,好像飞机才是他的伴侣,对于与他人的相处全无兴趣。《罗莉塔》中的老人,在他的眼中,只有拥有回忆、拥有 “精神” 的自己和当作初恋女友转世的女孩具备人的形象,其他人在他看来,全是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动物,仿佛毫无作为人的资格。
这种现象,正是将自己的精神关注凌驾在所有现实层面之上,他们将自己于精神领域的幻想投影在对于往昔的回忆中,却在现实世界中捕捉不到任何支撑回忆的实质,这就造成了精神与肉体、既往与现世深刻的分离与解裂,从而也同样构成了诸如欧阳子笔下的 “灵肉之争”,也即 “今昔之比”,“灵” 与 “昔” 互相缠绕,“肉” 与 “今” 相互印证。如果 “灵” 代表了过往所有的想要抓住、重新摭取的美好回忆,那么 “肉” 则一棒打醒,告诉人们这是无法回避、不得不面对的沉重现实。故 “灵与肉”、“今与昔” 形成巨大的张力,撕扯着人物的内心,在这种持续不断、毫无妥协的较力中,力量的攀升就像是即将要爆发的火山、即刻要扯断的绳索,终将于一瞬间火花般的闪耀、释放之后,导致必然的崩坍、溃败、断裂、衰颓、伤痛甚至湮灭。
故《伦子,再次登台》中当男主真的帮助伦子从冰冷的睡眠中醒来,容颜如当年一般美丽,青春依旧的重返舞台时,关照自己却早已老去,他实现了自己、父亲和伦子所有的愿望,但对于自我心底中真正的憧憬——与伦子在一起的爱情,过去无法实现、现在也必然不能,所以在见证伦子重新迎接星光闪耀的同时,唯留下自己落寞黯淡的背影。而《大自在》中的少年以生命为赌注终于重现了父亲的辉煌,却也差点重演了同父亲一样坠机死亡的一幕,全身包裹绷带躺在病床上的他,正好展现出了硬将 “过去” 拖回 “现在” 必然要付出的巨大代价。特别是在《罗莉塔》中,这种体现就更为明显,对于一个生命临近终点、失却所有希望与幻想的老人来说,深陷在回忆中成为了他孤单寂寞生活中唯一的支撑,以用来逃避即将到来的死亡。所以他不能摆脱过去,更不愿放弃过去,初恋情人死于战争中,成为了他今生最大的遗憾,所以当他看到酷似初恋情人的女孩时,顿时产生了 “现在仍能弥补过去” 的幻觉,可正如欧阳子所说 “如果过去是爱是灵,现在却是欲是肉”,他将过去关于爱情的回忆凝结成一个片段,试图带入到现在,却不曾想 “太多的 ‘灵’、太多的 ‘精神’,并不是一个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故他的肉体开始失控迷走,精神陷入虚幻的迷狂,他仿佛在 “找回过去” 的行动中返老还童,期待重新以年轻的模样与初恋情人再次相会,却终究在一时的亢奋惊厥过后被硬生生地扯回到现实,带着无尽的恨意彻底毁败。
二、保持对 “过去” 的记忆,却能接受 “现在” 的人。
这类人偶尔回忆 “过去”,重温记忆中的美好和感动,却也能认清现实、灵魂归位,向着未来亦步亦趋的前行。他们的 “灵” 与 “肉” 因着 “今” 与 “昔” 的改变具有一定的偏差,却在可允许的阈值之内。倘若单从“沉浸在回忆中” 这个角度来说,第一类人如果是一种 “生命式” 的绽放,像烟花一般,转瞬即逝,那么第二类人则是 “生活式” 的流淌,仿若静谧的小溪,绵延不绝。比起第一类人,他们于现实世界中,更容易生存下来,具备更强的韧性和适应性。他们或许也有各自一段难忘的过往,但他们深知 “现在” 毕竟不是 “过去” ,为了不因 “灵” 与 “肉” 的割裂而造成巨大的痛苦,他们知道选择性的放弃和取舍,将代表 “过去” 的 “灵” 置于 “现在” 的 “肉” 之下,唯余偶然间的回眸,仿佛是对 “过去” 匆匆的留恋,透露出不胜今昔之深深的惆怅和感伤。
例如《蓝天之车》(册1),是《少年少女》中 “今” 、“昔” 意象最为明显的一篇作品 。所谓 “昔” 就是男主理哥, “今” 当是女主小直,理哥作为一名普通的修车匠,总是喜欢利用汽车鼓捣点古怪而不实用的发明,像是一个大男孩,童心未泯,多少年来总是那个样子,而小直从小喜欢亲近理哥,常在一起玩耍,比起理哥的 “从未改变”,在作品中我们见证了她从一个女孩到学生、到成年嫁人,再到离婚做起单亲妈妈一路的人生历程,在她身上所体现的 “今”,不是一个单独的状态,而是不同人生阶段的 “现状”。如果说理哥所代表的是 “时间的停滞”,那么由各个 “现状” 所串联起的小直则代表着 “时间的流淌 ”。而横亘在这 “今” 与 “昔” 、“动” 与 “静” 之间的,则是二人长久来心知肚明却从未表达出的爱意。可时间,不为任何人暂停一分一秒,青春,也不为任何人久留一刻。所以在理哥身上体现出的并非真的 “停滞” ,而只是二人想回去但却永远回不去的过往。它不像是将那两辆车耸立朝天形成的艺术造型,倒了还能够重新搭起,而是最后冲向蓝天的飞车,不管在一霎间显得如何想要用力地释放、恣意的摆脱,终将在 “时间重力” 的作用下狠狠地跌落回现实,结尾将两人 “今” 与 “昔” 的背影一同闪现,仿佛提醒着读者 “人生不过如此”,正像是理哥最后说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且短篇《Dob,Re,Mi.....Solami》(册3)与《加油吧,赤蛙》(册4)也同样体现着 “今昔之变” 的内涵。在《Dob,Re,Mi.....Solami》中,男主嗦啦咪具有绝对的音感,能把大自然的任何声音准确地转换成音符,而曾经有个叫蕾咪的女孩却能将他说出的音符用竖琴演奏出来,这就好像给单调的音符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彼此二人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之后的十年里,嗦啦咪总是沉浸在之前的经历中,失去了蕾咪的演奏,他仿佛只是个接收声音的装置,生活虽然一直向前却总好像缺少了生命的活力。可当他在街头再一次遇到蕾咪,尝试念出音符时,蕾咪却仿佛失却了十年前的记忆,再没有做出同样的回应。(从蕾咪羞涩的表情也可以理解她其实明白,只是装作不知道,如果采取此种理解自然是另一番结局)《加油吧,赤蛙》中讲述了女主回忆自己曾经和男友一起踢足球并因足球而结缘的故事,而后男友走向职业的道路,自己却告别足球回归普通少女的生活。这两篇作品都好像传递出了一声 “今非昔比” 的叹惋,特别是《加油吧,赤蛙》,女主的回忆仿佛是对过去的回眸一笑,如果踢足球的经历代表着自己最热情似火、悸动难安的青春年华,那么如今的笑意中所深深暗含的则是年华不复、尘埃落定后的无可奈何。
但总的来说,对于“过去” 的执念,假如第一类人表现出的是一种孤注一掷、拼尽全力,仿佛声嘶力竭的呐喊,强烈的冲击、震撼着人心,那么第二类人则相对从容、温和了许多,他们 “适可而止”、恰到好处的追忆,犹如独自饮醉后的浅吟低唱,道不尽悠悠余情在人间,却同样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使得读者随着作者的笔触内心翻滚,久久不能释怀。
三、曾经深陷于 “过去”,“现在” 彻底走出的人。
这类人的代表就是《星屑与妮娜》中的路易。他所深陷的 “过去” 就是妮娜,是关于妮娜的 “回忆”,而这些 “回忆” 甚至不是他自己的,只是保存在机器人星屑系统内有关妮娜的影像资料。可当他第一次看到屏幕中的妮娜,便一见钟情、心跳不已,从此在想念妮娜的爱的漩涡中周旋往复、无法自拔。整部作品用了一本的体量都在描写路易对于妮娜的这份感情,他身处 “现在” 的世界中,却爱上了一个 “过去” 的人,无论他如何想念,都不可能捕捉到一点关于妮娜真实的存在,而越是面对这种 “永远无法触碰” 的残酷现实,则越是加重对他无止无休的精神折磨。所以为了不见到星屑从而勾起对于妮娜的思念,找寻真正的爱,真正的温暖,他最终选择离开,走过千山万水,历经春夏秋冬,一点点延长自己 “拒绝妮娜” 的记录,他像是要摆脱一个巨大的向心力,一点点挪蹭着试图逃脱出去,可就在多年之后,置身于鱼腹之中,几近绝望地想着 “我要在这里,跟着妮娜的回忆一起....消失殆尽” ,反而证明了他长久以来从未能将妮娜忘却。
直到这里为止,深陷在 “妮娜回忆” 中的路易,虽然看起来十分可怜,但又因其满怀对于爱的执着,思念之情的浓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痴狂等等,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特别感动人心,表现得万分可爱,甚至可敬。“尊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我狂”,现实世界中无完美的人,也许正是那些平常表象下所暗藏的痴、傻、偏执、甚至癫狂的一面,才是人之区别于动物和机器独具魅力的地方。而最终福岛聪让路易接受波波的爱意,意味着他从 “过去” 中彻底走出,找到了现实世界中属于自己的温暖和幸福,却在回归 “平凡” 的同时,顿然间吸引力大不如前,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角色,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了作者个人关于 “今昔之间” 如何取舍独道的艺术理解力。
生死的谜团
除了 “青春的迷思”、“今昔的怅恨”,我们最后还要提到的一点,即是福岛聪在他的部分作品中所体现的生死观。他惯常将 “生与死” 这一重大而严肃的命题放在少年少女青春年华的背景之下,仿佛为这一略显沉重的内核包装上轻松的外衣,在一个 “生” 的年纪讨论着 “死” 的话题,并通过这种刻意地反差,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使读者不由得发出 “to be or not to be” 的疑问,从而引导读者与作品产生共鸣。
就像《台北人》一样,福岛聪的作品也经常体现着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相依” 的道家哲学思想,并时而将 “生死轮回” 的佛家观念融入其中。比如短篇《美丽骨骸》(册1)中 ,男主为了公事去到一个深山中陌生的村庄,冷淡的村民、经常出现的狸猫、满月下漂浮的白色魂火,都予人一种诡异莫测的感觉。慢慢地男主终于发现了这个村子惊人的秘密——原来村里的人死后还会投胎于本村出生,这个村子仿佛就是一个结界之地,生与死在这里不停地循环。而他这时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不幸死于途中的车祸,现在来到村子的只是自己的灵魂,所以他眼中看到的村民,既有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的人,又有同他一样等待转生的鬼。在一个空间里,生与死的界限似乎被打破,通道被打开,最终通过这种无限轮回的方式,男主同村民好像都获得了永生,而读者却在福岛聪悄无声息地引领下仿佛进入了一个 “是生又非生、是死亦非死” 的谜局之中。
作者就是这样惯常以其超人的想象力,营造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故事,并将自己关于世间万物的诸多思考暗藏其中。如果说《美丽骨骸》这个短篇关于 “生死意象” 的表达算是比较直接的,那么有的短篇,比如《归还大地的花》(册2)则更多是凭借一种隐喻的手法来完成象征性的表达。在《归还大地的花》中,男女主人公无时无刻不是一张笑脸,可这种笑意显然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一种全然麻木的体现,特别是女主,作为一名护理,不知送走了多少垂暮之年的老人,死亡经常就在身边,可她却没有半点的觉悟,不曾有丝毫情绪的波澜,所以她为了实现刚刚过世老人的遗愿,身穿学生服通过将自己深埋于地下这种古怪的方式,仿佛与老人的灵魂产生了某种连接,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应有的悲伤而涕流不止。
在这篇作品中,女主每日于现实世界中的生活,永远笑意盈盈,看似应是十分快乐幸福的,但其实却代表着一种毫无生命力的死亡,这是在 “生” 的表象下掩藏着的 “死”,失去了全部感知生命的能力,而最后她通过与大地融为一体,仿佛曾经凭空生长的花朵,回归大地,将根扎入泥土,让僵硬已久的身体通过痛楚重新获得真切的感触,也代表着她终于摆脱前状,从 “死” 中焕发出了 “生”。
而诸如这种 “隐喻生死” 的形式在《少年少女》中比比皆是,例如《回忆之夏》的结尾,一边是青春男女激情缠绵的描绘,一边又是暴徒临死之际的展现,如果结合最后男女主关于怀孕的讨论,或许我们可以发现,倘若可以将男女之间的激情作为某种孕育生命的象征,那么暴徒如婴儿般的面容与啼哭,又仿佛能够理解为在那迷离夜晚的一瞬间,少年少女珠胎暗结的启示,而这之后所隐藏的,正是生与死之间无声无息的转换。又如《OPEN THE DOOR》和《罗莉塔》,在《OPEN THE DOOR》中最后女主铁轨上的自杀,她用的是一种舍弃肉身的 “死” 换回了 “精神” 上的 “生”,仿佛利用这种 “悦死恶生” 的方式,她所 “自以为是” 的 “精神” 又重新占据了高地,继续保持着对于生活对于大人的睥睨与不屑。而《罗莉塔》中的老人,他面对着垂暮之年即将到来的 “死”,试图通过 “找回过去” 的行为重新点燃生活的希望,作者刻意将他在那一短暂时间段内的形象还原成少年时期的模样,或许正是在 “梦境的青春” 中焕发出 “生机” 的暗示。但可惜的是,如果说《OPEN THE DOOR》中的女孩在 “精神” 层面逼迫出的 “生” ,充满了难以消解又至为无力的恨意,那么《罗莉塔》中的老人则是在毫不自觉地情况下为自己打了一剂 “强心针”,从而将自己麻醉在无法挽回的 “迷狂” 中,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所谓的 “生” 都是极为虚幻与瞬时的,仿佛在通往 “死” 的绝路上踩了一脚刹车,却在 “药劲过后” 加速跌落进谷底。
而创造这种 “生死谜境” 的福岛聪,他犹如置身于 “生死” 之外,早已逸出尘世的轮回,他对自己笔下描画出的人物,既冷眼旁观,又充满关怀。他时而是幽灵,是妖怪,就像短篇《BITTER SWEET,BITTER SNOW》(册3)中拿着扳子的 “吃人怪“,看起来使人莫名的不安,像是一个行走在人世间的谜。
时而是死神,犹如短篇《虚体之行星》(册2)中的 “Salon*Do*Killer",虽然是在虚拟的游戏世界,但她仿佛就是那个世界中的死神,在具有神域象征意义的鸟居之后,是她为来访者准备的死亡salon(沙龙),她隐匿于黑暗之中静观着人类之间互相的厮杀与倾轧,并在最后将人们的生命十分公平、无一例外的一并收割,纳入她冰冷的怀抱,即便是误入 “人间” 的外星人。
时而又是隐藏于人世之中忽而闪现的魔鬼,就像《错综》中同五郎一起住院的病友大叔,他教五郎 “如何分辨这世上可以相信的人与不可以相信的人”,他说如果你向人去借贷,人们会有三种反应,一种人会 “毫不怀疑的借钱给别人”,这种人是 “白痴,低能的智障,是最不能相信的家伙。” 第二种人是 “心不甘情不愿的借钱”,这种人“是表面上很可爱,之后会吃大亏的半调子,还是不能相信。” 而最后一种人,“是一毛钱都不肯借的家伙”,这种人 “最无情,最垃圾,连信用都谈不上。” 福岛聪通过这个大叔略带戏谑的口吻,为读者讲述了了一个冰冷的现实——“会相信这个世界的家伙都是笨蛋”,他像是一个刁顽的魔鬼,居高临下、笑吟吟的俯视人世间的芸芸众生,对于人们相互之间的龃龉洞若观火,不偏不袒,貌似毫无所谓,其实是对人类无情的嘲讽与讥诮。
可于此相反,福岛聪同时展现着他截然不同的一面。在短篇《对宇宙熊猫有同情心吗?》(册1)和《宇宙熊猫不唱歌!》(册3)中相继出现的熊猫,它一登场就是为了实现少年少女的三个愿望,它鼓励人们去真诚,去行善,甚至将一直没有勇气表白的男孩直接推送到女孩眼前(册2过场开篇),为的是激发人们勇敢地表达爱意。它所谓的 “实现愿望” 不过是种 “奇迹般的体验”,也正是“一切皆空” 思想的昭示,警告着大人们,对于物欲孜孜不倦的追求不过是一场虚幻。如果说《错综》中的 “住院大叔” 是如魔鬼般将人误导向邪恶、消极的虚无,那么 “宇宙熊猫” 则是引人向善,仿佛变成了仙、禅师、甚至是神,它偶尔出现帮助人们,却又一转眼消失不见,但它其实一直都在,就像 “头上三尺有神明” 的暗示,全能的神无时不刻都在人们身边。
这就是福岛聪,在他的笔下既体现着冷酷,又传递着温暖。他是人、是魔、也是神,他是人神魔的混同而一。是魔,或许外表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大叔的样子,是神,偶尔也会像宇宙熊猫,救人的时候反而露出尖牙利齿一副可怕的模样。他仿若是那些古代石窟中的佛像,在那迷离深邃的目光中,既有一种自上而下观照的疏离与冷淡,又包含着慈悲救度、悲天悯人的亲切和关怀。
而最终在《星屑与妮娜》之中,他把那些复杂的意象全部拂去,不再扑朔迷离的不好捕捉,从头至尾地扮演一个充满爱意的神。从卖雷鱼食饵的老爷爷,到故意让路易偷走电池的商人,到未来世界泡温泉的老头,再到爱下棋的 “瞪眼先生”,终至穿越时空看望皮皮的 “巡警叔叔”,在这部作品中,他就像是一只幕后的推手,时时刻刻都在推动着爱的轮转。而在《星屑与妮娜》的结尾,当所有的爱情终得其所,不管是太平与妮娜情侣生活的过往,还是路易曾经对妮娜难以割舍的爱恋,沧海桑田,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只有星屑,作为一名机器人,保存着妮娜的 “记忆”,仿佛是对人类爱情的反讽。福岛聪让他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表达爱,好似在神的点化下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也同样是一种从 “死” 到 “生” 的转化。我们对于结局,可以理解为星屑真的成为了人,并与妮娜幸福的在一起,也可以理解为星屑几乎成为了人,他像人一样会做梦,具有了人的属性,而与妮娜在一起的片段正是他美好梦境的展现。但不管怎样,终究只有星屑,在追寻妮娜奔向星辰大海的一路上,跨越3万7千6百27天的时光里,始终情萦于心,想念满怀,深、深、深地陷入日与夜的missi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