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充斥着无数告别的夏天,比任何季节都更繁华隆重。比如半夜11点给拉进以一画家朋友命名的悼念群,故事如无数气球般吹起扑面而来。比如大白天几个同事缩在会议室里又哭又笑,唏嘘黑腹职场的无依无靠。比如半夜三更推着装满中国月饼的德国箱子向地铁彳亍,在浦东无尽的农田看见日出。
人类是典礼的奴隶,场面的小丑,光是春节、十一种种节日不说,婚礼、诞辰、葬礼亦费心张罗,生怕人不够礼不豪,以至于输了人气,败了风光,灭了兴致。哪怕明星等和己本无关系的盛事,也要硬发个朋友圈凑个热闹:“我又相信爱情了”。一年说不到三句话的同事离职,也硬生生要来点合影多攒评论。鸡毛蒜皮的八卦也得包装一新搭上舆论要闻的列车。加了这么多戏,浪费了情意,滥用了真心,甲以为独享的“最”、“爱”、“永远”,转头就被丢给了乙。结果,事与人,终将消失在记忆,如梦幻泡影。
放不下,其实是残忍,是绝望,是寂寞,是狭隘。放不下的,不过是无常。无常,只是事物变化规律的一部分,也就应该坦然以待。我们的难以释怀,都被骄傲地高举,于众目睽睽的庆典上,丑恶与猥琐尽人皆知。我们所展示的,并不是于他人有益的善举良方,而是个体无法平静恬淡的精神海啸,是自我海底千万年的地质创伤。我们所以为的庆贺仪式,无论悲喜,“拨开华美的长袍”,也不过是空洞无物的自言自语、自我陶醉,其实都是我们多年心头所淤结而无法接纳的“无常”,碰巧在此时此地开出恶之花。
6年前的圣诞,我们在大学一同排练了几个月的话剧,改编自赖声川《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叶茵与大伟远走高飞、怪怪与母亲和解、小范与异国女人相见,一切重逢圆满的第二天,他却跃入了死亡的边境。同样悄无声息,难以置信,也同样值得理解与尊重,我会经常想到他,像其他许多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连他们自己都不畏惧,何需外人布施怜悯?当年的我,还是会放声大哭、一个人在宿舍把这出戏的主题曲《是否》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似乎并不是心底的悲伤催生了上述行为,而是仪式化的上述行为催生了矫揉做作的悲伤。
4年后,我们故友重逢,来到上剧场重温郑佩佩版本的《一粒沙》,回到事发地,大家也都释然了,“我们来看你了”。平静祥和,仍记得与怀念,应是面对死亡的心态。死亡并没有终结我们的相聚,在这浩瀚的城市烟火中,似乎反而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和世间老友也是一年一次甚至不见,而世外的这位,反而因更频繁且唯一地“想起”,竟显得更为亲密。没人知道死亡体验究竟为何,倘若他真的落入了桃花源,那么此岸与彼岸的重逢,该是多么欢乐!
倘若死亡真的意味着黑暗虚无,孤身一人,也未尝不好,如同一场黄粱大梦,熟睡的人也不会在乎身边是不是躺着至爱。我们身边不乏嗜睡之人,大部分只以吃睡为乐的人也应该不会抱怨如此终局。而倘若逝去之人依然灵魂游荡,自由自在,死亡甚至是场疯狂派对:爱旅行的人日行千里,爱唱歌的人拥宇宙为舞台。对于死去的人,死亡未尝不是件赏心乐事。即使是惧怕死亡后再无法享乐的人,如果想想个体错过的自宇宙诞生伊始的整部时间、整河历史,也就不会觉得错失这奄奄一息的三五年、三五十年有什么遗憾了。
这么看来,在世之人的指手画脚,实属多余甚至残酷。当然,亲密之人总归需要分享故事、排解情绪,但“下了功夫”,很多人的态度依然停留在“你怎么能离我而去”的哭诉,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疾病夺去生命,和自己结束生命,都是“瓦上霜”,他人是扫不了也无权扫的。父母总以为执掌孩子的生权,就有理执杀权,殊不知,生命归根结底是老天和个体自己的。人类从一出生就走在了通向死亡的旅途,作为一个百分百向生的战士, 我个人当然认为生命没有任何过不去的坎儿,边走边看,且行且歌,不用急着抵达终点那永恒幻灭。然而,也有人难以承受生命之重,轻易地拥抱死亡之轻,退出游戏。连系统都未开口,难道只是玩家之一的你、你、和你,也要一顿骂天骂地,封他帐号?
我们应该尊重与接纳的不仅仅是生命本身,更有死亡,更有无常。不仅理解,甚至像渴望每一天生命所给予的阳光清风那样,去期待死亡深沉宁静的馈赠。如若生命只是凄清难耐的夜夜煎熬,如若已经努力了千百回也终无乐果,不如归去罢,向庄子一般“栩栩然蝴蝶也”。没有人的生命之旅是一帆风顺的,那么死亡的颠沛流离,哪怕有,也就变得可以宽恕、甚至值得体验了。如果生已经难以忍受到连死亡都无法挽回,那么再可怕而未知的死亡,也不过是生命另一端的江湖闯荡。
当身边的人因为工作、生活甚至生命的种种深不可测,而独自“毁约”前行,我们惊愕、抱怨、痛苦、发狂,然而,我们也可以以一种更为宽厚慈悲的平常心,流着泪,祝福他们的决定。毕竟,任何态度观点抛出前,置身事外者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体会陷入身体或心灵绝境的主体本人。凡自洽者,皆圆满。既然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离别抑或坚守,即便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犹豫、悔恨、疯狂,既然左脚已在路上,右脚已然到家,也就由不得世俗偏见的捆绑。我们这被抛弃的、坚守的、剩下的,能做的,只有理解与支持,并在喧嚣凌乱的告别后,努力重逢,相信重逢,做一个“叶樱”。
重逢,并不是在生命失去后的盲目了断,并不是关系破裂后的死缠烂打,而是静默地接受,慷慨地祝福,以全新的面貌迎接生命所赋予的诸多可能:可能是一段新的恋情,一个新的爱好,一个新的人生目标,一段对于过去回忆的新的解读,对于离别之人的新的关系,对于距离与时间的新的眼光,也可能,真的只是多年后的再一次相见。
我从小搬家转学南北迁徙东西洄游,很早就习惯了离别,“重逢”已成日常惯例。或许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冷漠而多变的人,但在佛语里,这不过是最常的“无常”。所谓“看开了”。当然,我不能自夸真的做到了“般若空性”,但也在努力修行。
人行于世,应对生命和死亡均保持正念,享受生前的每一刻灿烂,亦不畏惧身后艰难。这种正念,需要的仅仅是细致入微的体察和思索,不狂怒,不癫喜,不悲恸,不嗔怪,无论死生,无论失得,无论契阔。
被处决的苏格拉底曾说,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路更好,只有神知道。
真正地放手才能彻底地拥有。准备两个手表,铭记过去的情深意重,静候未来的圆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