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温特森是英国目前极有争议的女作家之一。男权、基督教、通俗文化、人民大众、现代化社会,这些都是她反抗的对象。她划分一条条截然的界限,将它们驱逐在外。个性和风格特出,其奇特联想和突然插入的见识,总是赠与小说爱好者们的意外礼物。按照作者自己的话来说,这个书名不是畅销书名,相当的古怪。至于橘子到底是爱情还是生活,你看了就有你自己的橘子。
我们已经说过,这本书的八个章节目录都是旧约里的篇目名字,按照原本顺序排列。可以很简单地把整个故事或者说情感经历按照这顺序来梳理:“创世纪”就是开始;“出埃及”代表着情感经历在发展;“利未记”在圣经中主要是讲救赎和寻找的方式,在小说中对应了一个寻找完美的王子故事。
“民数记”在圣经里说的是犹太人的流浪,这小说里讲的是对生活环境的反叛尝试。“申命记”是有关制定规条的,温特森在本章有一段奔放恣肆的抒情。“约书亚”讲人和他的决心。“大审判”则是描写情感所招致的评判。最后一章“路德记”就是故事最终主人公的领悟。
说到底,没什么情感故事是独一无二的,只有讲述方式的不同。就像作者所说: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明白了无价真理:悲喜交替,无有终点。”
这基本上解释了一切情感故事。温特森的能力在于:她把她的故事写成了很多个故事,一个细节可以联想发散,成为更多的素材。
个人情感也如同历史,大事件和自身的小遭遇都揭示了相同的逻辑和情感必然性。人们喜欢把不真实的故事和真实的历史区分对待。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明白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这很奇妙。如果约拿每天都在吃鲸鱼,是不是就没人相信鲸鱼吞吃了约拿?现在我都看穿了,那是拿最不可信的故事强塞给你,为什么呢?因为这就是历史。知道该相信什么,那是有好处的。那就好像打造出一个帝国,让人们心身都有所属,就在钱包那明亮的王国里……
经常地,历史是否认过去的一种方法。否认过去,就是拒绝承认它的完整和真实。修正它,强迫它,让它运转,榨出它的灵魂,直到如你所愿,你觉得它该什么样,它就什么样。用尽我们自己的小手段,我们就都是历史学家。若以某种恐怖的方式解读,波尔布特的所作所为比我们诚实多了。
波尔布特决定把过去一笔勾销。先是假装客观地尊重过去,然后虚情假意地抹煞过去。在柬埔寨,无数城市被夷平,地图被废弃,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文献记录。什么都没有。一个勇敢的新世界。旧世界是骇人听闻的。我们伸出手指,然而大跳蚤背负着小跳蚤狠狠地咬我们。
就算太难舍弃,人们抛弃过去时也从来不会有顾虑。血肉会燃毁,照片会燃毁,记忆,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看不到遗忘之必要的傻瓜们的胡言乱语。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尽数抛弃过去,我们还能改写它。死去的人不会叫嚣。死去的东西自有其魅力。它能保存所有那些令人赞赏的生命素质,却无须附带和活物有关的一切令人生厌的纷杂烦恼。
我们在回忆自己的情感经历时,何尝不就是这样?温特森的诗意抒情充满着张力和趣味,杜撰的历史故事和传说给这个小说渲染出一层奇异的质感。她不认识东方式的怨妇,她内心强大,面对情感失败时表达得更坚定。
她写道:“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永远扶持我。我渴望有人毁灭我、并被我毁灭。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命名是艰难而耗时的大事;要一语中的,并意寓力量。否则,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你唤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才能。”
没有唯一的水果,也没有唯一的道路和归宿。作家的第一部作品,通常和自己最切身的体验有关。你如果坚持爱,那你要能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斗争。你如果怀疑爱,也要和强大的自己作斗争。生活无非就是这样,事情来了,事情过去,你身边的人,也只能这样表达关心,说着这样的一句话:“吃个橘子吧。”
“我试图解释自己从何而来,我试图把一段怪异的童年、一种非同寻常的个人历史讲明白,我也试图去宽恕。”这本基于作者个人回忆的半自传体小说,无疑是这段怪异人生的最佳注脚。多年后,成年的温特森从记忆深处打捞起这段童年往事,在追忆逝水年华的同时,更多了一种宽恕。
童年对于温特森,无疑是灰暗而压抑的。当正常的欲念成为洪水猛兽,当向往的新生活被重重规条所束缚,生活只有在内心的孤岛中继续。她所处的与时代相隔离的小世界,纯粹得如同幻象,如建筑在虚妄之中的空中楼阁。
生存的芜杂与无奈堵塞住人们的耳目,仿佛只有耶稣,才是这片孤岛与真实世界的惟一联系。而挣扎其间的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命运棋局里的一枚小卒,墨守成规,在熟知的规则里循规蹈矩地固守着既定的命运,于有意无意间忽略了生活的多重可能性。
面对这行将就木的人生,是选择屈从,在循规蹈矩中无波无澜地老去,还是听从内心的声音,为自己而出走?我们都已经珍妮特选择了离开。“我宁可凝望一轮崭新的冰河纪,也不愿去目睹这些司空见惯的场面生生不息。”
成长之痛失青春期的必修课。也许,脆弱的青春是一次悲喜交替、也没有终点的旅程,成长的本质就意味着不断地背叛。背离陈旧,迎向新生,离开平淡与见惯不惊的日子,离开一切既定、已知的命运,不顾一切地迎向未知、未卜的另一方。离开,或许只有离开,才是对抗平庸、陈腐的一记最有力的反击。
橘子是其中一再出现的隐喻。幼发拉底河畔的秘密花园里,每株植物都长出靶心般的圆环套,正中央是一棵橘子树,“鲜血从裂开的果子里源源地流淌而出”。剥开橘皮,年轻、惶惑的心得到暂时的慰藉,而吃下它,则意味着永远的出离。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耶稣自然也不是唯一的救赎。也许,我们可以把小说看成是温特森的自我拯救。她以文字为刀,剥开厚厚的橘子皮,切割记忆,如置身事外一样冷冷地旁观自己的成长,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此时,怪异的童年于她,仿佛已是他者的风景,看风景的人在似是而非的风景中寻找过往的影子,而宽恕也正如散落一桌的橘子皮,渐渐聚合,成为一种可能。
在一次访谈中,温特森谈到她的写作观:
“让我们举步维艰的只是现实,我常想,如果人们能把自己当作小说,肯定会开心很多。”
这本书确立了她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定格了她的身份与处境。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还是那个充满怨怼和敌意的问题少女。有人厌倦了她的一成不变,有人反倒更加迷恋。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现在我们再来仔细体会这个别致的书名,就能感觉到一条明确的界限。橘子和橘子之外的水果。你们和我。一直以来,温特森都在用排除和否定的方式来表达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