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温州居民区的街道上,遇见了红梅。
我是不知道这烟的,但当我在店里看到它时,却感觉十分亲切。而且感觉烟就应该叫这样的名字,而不应该叫七匹狼似的。但我本就是想去店里买包七匹狼。我看到它在柜台的边角处,我立刻变得欢喜而着急。指着它对老板说:“我还要包这个!”回小旅馆坐定以后,我拆开它,拿出一根抽了一口之后,我突然发现,哦!这原来是外公的味道啊!在温州,一个以小商品闻名的遥远的城市,我竟然遇见了我已故的外公。
对于外公,我是想念的。对于这份感情,我本可以说的更隆重,更悲情一点,但我只愿说这样的一句。
很多人是被他们的爷爷奶奶带大的。但我并不是。所以我和老一辈的感情并没有直接的养育之情。说到交流,我们也只是周末或者节日在一起。但我们还是有很多感情的,我对老一辈的感情更多是一种精神力量的交流,主要表现在言行。当然吃他们做的饭也算一份恩情了,可惜我外公并不会做饭。但在老一辈中,我是最爱,最佩服我的外公的。所以他必定只是用他的精神和魅力征服了我的。
说在温州遇见外公,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外公以前就是做小生意的。这个小生意,可不是温州老板口中所说的‘小生意’,他做的是真正的小生意——挑着担子,全国各地的去卖日用百货。他多半是跑进陌生偏僻的山里。白天卖些火柴蜡烛等等,晚上就给人家一块钱,借宿借吃。这是一个浪漫的行业,同时也是一个艰苦的行业。外公就这样撑起很大的家庭。
外公是很心灵手巧的人,对于他有没有拜过师傅,或者甚至以手艺为生,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知道,他做的竹制凉椅,是精妙无比的。他还做过很多的小物件,我妈说在她小时候外公会给她做孔明灯。他的手艺让我在小时候对他崇拜不已。而随着我逐渐成长,我开始看到外公身上的越来越多的优点。
比如他在谈话中经常表现的无尽的幽默。和他在一起,说着说着他就能自己说到咯咯笑。而且那确实是有意思东西。我很喜欢听他讲那些东西。他的笑并不是豪放的,而是带着一点超然,两点单纯的。我感觉他的笑是艺术性的。
又比如他对于动物的爱护与欢喜。有时感觉他对待猫狗与对我并无两样。他的猫经常跳到桌子上跟他一起进食。有时猫跑到他碗里吃饭,他不但不赶她,反而表现得很高兴。他邀请猫上他的床,不过那些猫会被外婆赶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一床不容二“女”嘛。他对狗也很关心。他的关心辐射到了全村狗的生活起居情况。他善良而有怜悯之心。但我不会说他是慈祥的,因为慈祥是用来形容老人的。他的内心的很多地方明显是住着孩童的。
外公生活中有些不顺心的家事。我不愿细说。妈妈前不久和我谈到外公时,还说起外公在情感中是一个多愁伤感的细腻的人。我可以看的出来。但外公在我面前并没有流过眼泪。他也是不可能让我看到的。对于我来说,也是不想与不忍看到外公的眼泪的。但我自认为自己身上是有外公的影子的。所以某些事情,我是很能感觉到他的痛苦的。
外公从十五岁开始抽烟。是个老烟枪。为什么红梅让我想起外公,正是这个原因。在他的房间里,有一个正面透明的扁盒子,那里面总是装着一些小物件和很多香烟。我那是对烟并没有兴趣。但我很喜欢看里面的那些古老的小物件。在我的印象中,那些老牌子香烟上总有一些花的图案,比如有牡丹花,梅花,牵牛花,玫瑰花,都是软盒包装。外公把烟抽烟,烟壳还会叠的很齐收到。我记得我保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我穿着开裆裤,带着鸭舌帽给外公递烟。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都忍俊不禁。
如果说读高中的几年,我无外公生疏了,我是承认的。一是因为我看他的时间减少了;二是因为人在青春期的关注有些变化;三是外公经常在与他的内风湿性关节炎抗争。我上大学以后见面机会也不多。那也是外公最后的几年。每次回家,都是听他说一些无奈,或者回忆一些往事。有时我妈我外婆都听烦了出去玩了。我还在那一个人听他讲。我不会烦。
我和外公最亲密的事。是我替他修剪他手脚上的老茧。他的老茧长得很厚,需要定期剪。还得用热水泡过以后才好剪。但他的关节炎让他不方便自己来做这件事。有一天他谈到这些老茧不好剪,我就立马拿来剪刀要替他剪。先给他剪手,一开始我轻轻的,每次只剪一点点。怕伤着肉。但他大声说:“没事,用力往深里剪!”我就这样做了。果然没事,因为那茧真的很厚很厚。我抱着外公泡好的脚给他修剪时,外婆从外面进来看到了。大笑道:“这外甥子不怕家公,好玩嘞!”
对于外公,我最难过的事发生在他关节炎很严重的时候。那是他最后一年时光。他经常因为关节炎发烧,把自己搞得很虚弱。更严重时候,关节动一下都很痛苦,后来有些关节甚至不能动了。我记得一次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退烧后有了一些精力。这时他非要起来去坐他专门的竹藤椅。那个冬天很冷,我去给他穿裤子,他每动一下都疼的叫唤。还是起来了。那个过程是很艰难痛苦的。他做到自己专座上,吃了一点饭,又喝了几口茶,抽了一根烟。就又回到床上了。脱裤子又是一阵叫唤。我不知道痛并快乐着是什么鬼意思。估计这一口茶,几口烟就是他最后的快乐了。后来又有一次我扶他坐在床上,他真的起不来了。那时我用一只手挡着他,另一只手就从口袋掏出烟,放进自己嘴里点燃,然后又递到外公的嘴里。
我最遗憾的事,是我未完成我对于外公外婆的承诺。最后那几年,他们经常说房子破。其实我早就这样觉得了。于是某年过年吃饭,我当着他们以及很多亲戚的面,说等我大学毕业赚到钱,一定给外公外婆做个新房。之后几年,当我夜里想自己的未来的时候,我总想着我这个承诺首先得完成。没想到没等我毕业。他们就都走了。外婆以前经常问我:“小天楠可有老婆了啊?可以讨一个了!”我不好回答,我妈总骗她们说:“有了!有了!”这些事都让我很羞愧。
其实对于外公,我有一个幻想,我幻想他能和我一般大。可以和我一样年轻,或者不行我和他平均我们的年龄。再不行我变得跟他一样老。那么我对于他就能更感同身受。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他要是还活着,我一定告诉他一个有趣的事情——红梅还是卖四块,但是牡丹因为代表富贵,已经被炒到几十几百了。他听了一定又会咯咯笑。
我一直告诫自己,老人自然的死亡是一件喜事,值得高兴。这也是人必然的宿命。外公走,我的信念不让我哭。但是内心有时实在难过,但我还是坚持不哭,因为以前他对我也没有哭过。我若哭了,定是对他不敬。
但这红梅香烟的确厉害,才抽几支,就把我呛到眼泪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