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锚链

我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父亲,是在1993年的台风天。

咸腥的海风裹着柴油味灌进鼻腔时,我正蹲在码头补渔网。父亲把烟头弹进泛着油花的海水,转身时露出后颈那道蜈蚣状的伤疤——去年拖网机绞断钢索留下的纪念。"海生,收完这网就去避风。"他的声音混在柴油机轰鸣里,像被海浪嚼碎的贝壳。

钢索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父亲扑向失控的绞盘,我听见血肉与金属摩擦的闷响,接着是重物坠海的轰鸣。海面炸开的浪花里翻涌着暗红色,三十米深的幽蓝中,父亲的左臂正和渔网里的带鱼群跳着诡异的华尔兹。

救护车鸣笛划破渔村黄昏时,母亲攥着皱巴巴的存折冲进县医院。穿白大褂的人掀起帘子,露出父亲青紫的脸。"海蛇咬伤,血清不够。"他的目光扫过母亲磨破的袖口,"先去缴费处。"

那年我十四岁,在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走廊里,第一次读懂贫穷的味道。它像渔网里腐烂的沙丁鱼,黏在指甲缝里怎么洗都洗不掉。当母亲颤抖着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时,急救室的心电监护仪正唱起平直的哀歌。

十年后,我跪在县医院的同款瓷砖上。母亲的化验单在指间沙沙作响,主治医师的钢笔在"肝细胞癌"后面画了三个惊叹号。"水质污染,"他推了推金丝眼镜,"你们渔村喝的都是化工厂排出来的水?"

停尸房的冷气钻进骨髓时,我终于看清食物链的纹路。化工厂老板开着保时捷从渔村碾过,轮胎印里嵌着带鱼鳞片和我的童年。海鲜市场里,父亲用命换来的带鱼正在冰块上泛着银光,穿貂皮的女人用镶钻的指甲掐了掐鱼鳃:"不新鲜,便宜点。"

2008年春天,我在海鲜加工厂卸货时,发现冷藏库角落的蓝色试剂瓶。标签上褪色的英文单词在昏黄灯光下若隐若现——"海蛇毒液提纯物"。那天下午,化工厂会计来结账,我看着他西装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突然想起父亲沉没时泛起的血沫。

三个月后,开发区领导收到匿名举报信。当环保局的封条贴上化工厂大门时,我正往新加坡某实验室寄出第十份样品。两年后的拍卖会上,那家倒闭的化工厂地块被我以白菜价拍下,推土机碾过生锈的反应釜时,我闻到海风里久违的鱼腥味。

填海造陆的砂石吞没最后一片礁石那晚,我在新建的观景平台上遇见陈老板。他手里的雪茄映着海面油污的七彩反光,"林总听说过黄金海岸俱乐部吗?"浪花拍打防波堤的声音突然变得粘稠,"入会费也就您楼盘半层楼的价。"

俱乐部开业典礼设在游艇会顶层。水晶吊灯下,侍应生托着银盘穿梭,冰镇牡蛎壳上躺着取自日本海的紫海胆。陈老板搂着穿旗袍的姑娘过来时,我注意到他后颈的皮肤异常光滑,像刚蜕完皮的蛇。

"尝尝这个。"他递来盛着蓝色液体的试管,"比82年的拉菲带劲。"液体滑过喉管的瞬间,我仿佛看见深海沟里发光的微生物在血管中游走。宴会厅忽然响起掌声,穿白大褂的男人推着餐车登场,钢化玻璃罩里,婴儿拳头大的海蛇毒腺正在福尔马林溶液中沉浮。

"最新批次的永生III号。"陈老板的瞳孔在暗处收缩成竖线,"上周刚给王局长注射过。"他撩起袖口,针孔在苍白的皮肤上排成北斗七星。我突然想起海鲜市场那些被竹签穿透鳃部的石斑鱼,在充氧水箱里张着嘴的样子。

跟踪陈老板的黑色迈巴赫第七天,我发现了那座藏在保税区仓库地下的实验室。通风管道的铁锈蹭脏了阿玛尼西装,但监控屏幕上闪动的画面让我忘记呼吸——穿着防护服的人正从活体解剖台上提取某种琥珀色物质,而固定在手术床上的,是个后背纹着船锚图案的男人。

记忆突然闪回1993年的码头。父亲坠海前最后那个清晨,隔壁渔船的老周掀开上衣炫耀新纹身:"咱讨海人死了,魂儿顺着船锚沉到龙宫。"此刻他的儿子正在解剖台上抽搐,胸腔裂口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泛着珍珠光泽的黏液。

穿白大褂的博士在监控室哼着《卡门》,鼠标点击声和歌剧咏叹调诡异交融。"基底细胞再生液纯度提升到92%了,"他对电话那头说,"就是原料损耗有点大,这批二十个渔民只提取出300毫升。"

返程时我在跨海大桥上急刹,趴在栏杆上吐得昏天黑地。远处填海区新建的别墅群亮着万家灯火,某个窗口飘出清蒸东星斑的香气。涨潮声中有细微的啜泣,不知是海风穿过桥洞,还是那些沉在混凝土里的亡魂在呜咽。

女儿确诊白血病那晚,陈老板的秘书送来黑色冷藏箱。"林总不想试试新上市的永生IV号?"箱体内蓝色幽光照亮他意味深长的笑,"您女儿的主治医师,是我们俱乐部的白金会员。"

注射器推进静脉时,我听见防波堤崩塌的巨响。落地镜里,后颈皮肤下缓缓浮现的鳞片泛着冷光,像极了父亲葬礼那天,渔民们抬棺时落在沙滩上的鱼鳞。


消毒水的气味里混进了海风的咸涩。

我数到第七十三下震动时,终于确定不是幻觉。病床边的监测仪随着某种规律轻颤,女儿手腕上的留置针在皮肤表面弹跳,像被困在血管里的银鱼。窗外五百米处,三台打桩机正在将五十米长的钢桩夯入海床,每一下闷响都让窗框抖落细碎的水泥灰。

"爸爸,那个声音..."女儿的手指突然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白血病患者。她瞳孔里映着施工探照灯的强光,"和爷爷出事那天好像。"

记忆的阀门被这句话撬开一道裂缝。1993年台风天的浪涛声穿透二十年的时光,与此刻的打桩机轰鸣产生诡异共振。我下意识摸向西装内袋,永生IV号的低温保存管正在渗出细密水珠。

护士进来换药时,我注意到她的胸牌在微微颤动。"新填海区要建自贸中心,"她调整着输液管,"说是能抗十六级台风呢。"窗外突然炸开钢索崩断的脆响,和当年父亲坠海时的声音如出一辙。

当晚暴雨倾盆。我蜷缩在陪护椅上,听着雨水冲刷玻璃的声响渐渐染上暗红。女儿在吗啡作用下陷入昏睡,床头柜上的全家福被震得滑向边缘——照片里她六岁生日时举着的海豚玩偶,此刻正随着每一次打桩震动翻起死鱼般的肚皮。

凌晨三点,某种低频震动穿透地底。我赤脚踩上瓷砖的瞬间,脚底传来当年渔船舱板的触感。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变成幽绿色,像极了父亲葬礼夜漂浮在近海的藻类荧光。

"林总也听见了?"

陈老板的阴影从消防通道漫出来,他今天的皮肤过于光滑,仿佛套着层半透明的人皮。"地质局说下面有溶洞,"他弹了弹雪茄灰,烟灰落在地面竟开始蠕动,"施工队明天换液压破碎锤。"

我看着他后颈鳞片状的反光,突然想起实验室监控里那些被抽取体液后干瘪的躯体。女儿的主治医师从电梯间转出来,白大褂下露出俱乐部会员专属的蛇纹皮鞋,鞋跟沾着星点蓝色黏液。

第七天清晨,女儿开始流鼻血。暗红色液体滴在雪白床单上,绽开的形状恰似父亲沉没时海面泛起的血花。施工噪音骤然增大,整面落地窗出现蛛网状裂纹,远处海平面腾起诡异的灰雾。

"潮间带残留的有机质发酵,"前来检修的工程师抹着额头的汗,"等填海工程完成就..."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某根刚打下的钢桩正缓缓倾斜,成群结队的海蟑螂从桩体裂缝中喷涌而出,在晨光中宛如泼洒的骨灰。

女儿就是在这时突然坐直的。她拔掉输血管的动作带着不属于人类的敏捷,针孔渗出的血珠在半空拉成丝线。"爷爷在混凝土里游泳。"她指着出现漩涡的海面,我后背的汗毛根根竖立。二十年前父亲消失的位置,此刻正矗立着打桩机的钢铁支架。

当夜暴雨如注。我偷偷将永生IV号注入女儿静脉时,闪电劈开了填海区的夜空。刹那间的惨白照亮了骇人景象:五百根钢桩组成的矩阵中央,无数半透明的人形正随着打桩节奏起伏,他们脖颈处都延伸出闪着微光的锚链,另一头深深扎进浑浊的海水。

女儿在凌晨开始蜕皮。

先是耳后出现银色鳞片,接着整张脸的表皮如渔网般剥落。新生的皮肤透着贝壳内壁的虹彩,她睁开眼睛的瞬间,我看见了父亲沉没那天的海面风暴。

"该补充营养剂了。"陈老板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背景音里混着熟悉的钢索绞动声。我握紧女儿退下的皮肤碎片,那触感与二十年前父亲破碎的渔网毫无二致。

此刻施工指挥部正拉响警报,海床下的溶洞群突然塌陷,十二台打桩机同时沉入深渊。咸腥的海风撞进病房,带来父亲葬礼时焚烧纸船的焦糊味。女儿站在窗沿回头微笑,她跃入暴雨的身影与父亲当年坠海的弧线完美重叠。

探照灯扫过海面时,我目睹了真正的食人链——二十年来所有被填海工程吞噬的亡魂,此刻正拽着由永生药剂凝成的蓝色锁链,将黄金海岸的摩天楼群缓缓拖向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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