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37度
双口村有个傻子,叫福田。
福田有一个少脑筋的娘,据说是很多年前,要饭要到双口村,被福田爹收留下来,然后就有了福田。
福田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村里人才发现他是个傻子,整天穿着破旧肮脏的衣服在村里游来荡去,直到二十多了,随地大小便也不避人。
福田的眼皮很长,下嘴唇也很长。看人的时候,眼皮耷拉着,只有把头向上斜昂四十五度角,目光才能从眼皮下方的两条缝隙里投射出来。越是这样看人,下嘴唇也就伸的越长,像要接住将要掉下来的眼皮,更像是猿猴一样滑稽可笑。看见有人看他,就裂开嘴,露出一嘴黄牙和一脸傻笑。
福田的爹长年在外打工,他那少脑筋的娘很不待见这个傻儿子,经常打骂,还不给饭吃。福田饿极了就跑到村东头的一个孤寡老人家吃饭。孤寡老人是个哑巴,从不撵福田,经常是他吃什么就给福田也盛一大碗。
每当有一群熊孩子伙着我一起欺负福田的时候,我总是向后躲。因为我觉着福田被欺负急了,肯定会反抗,如果反抗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傻子愣了吧唧的,没轻没重,一砖拍死一个小孩肯定跟玩儿似的。每次我都小声劝告他们别用石头扔他、别用石头扔他,结果就被嘲笑为胆小鬼。
村里的小孩子喜欢在雨后摔钢炮。寻找那种红色带有粘性的土壤,用手使劲揉捏,做成一个泥碗,然后再用力向地上一摔,泥碗就会爆裂,发出一声巨响。
这天,几个小伙伴们正在比赛看谁的钢炮响,福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玩。听到响声就连蹦带跳拍手,咧着嘴傻笑。本来还相安无事,玩的玩,看的看,没人理会福田。谁知孩子中有个心气比较高的,摔的没有别人的响,觉得很没面子,又听到看到福田在那拍手叫好,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挖起一块烂泥啪的一声呼在了福田的脸上。福田一愣,用手摸了摸脸上的泥巴,怯怯的看着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看到福田满脸泥巴的滑稽相却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再次向他身上脸上扔泥巴,其他的孩子也跟着扔起来,转眼,摔钢炮比赛变成了打泥仗。福田用手护住头,像后退着,头上身上都是稀泥,但他没有还手。我看着有些不忍,让他们住手,可没有人理我。
这时,我看见福田竟冒着枪林弹雨向我们走过来,孩子们一惊,都住了手,不知他要干啥,都向后退了几步。福田弯下了腰,伸手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然后仰着手向我们跑来,“傻子要打人啦,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惊慌失措,像小鸟似的四处逃散。我向来胆小,看到福田来追着我们打,吓得心慌慌的,跑躲中,我脚下一滑,摔了个嘴啃泥。
正要爬起来,感觉到一道黑影已经到了我跟前,吓的闭上了眼睛,正要哭。忽然听到福田那憨憨的声音“给!”我睁开眼睛,看到福田脏兮兮的手心中躺着我的发卡。
一拨欺负福田的熊孩子长大了,又一拨熊孩子起来了。这些熊孩子仿佛天生就恃强凌弱。
傻子福田这时已经二十岁了,小孩子扔他石头,他还是不生气,总是傻笑,除非被打的疼急了才假装还击。他耷拉着长眼皮斜着眼睛,裂开厚嘴唇大吼一声,故意加重脚步去追那些孩子。他这样还是挺唬人,熊孩子们吓得四处乱窜。曾经有一回一个孩子不小心滑进河里,扑棱着眼看要沉下去,福田跑过去像抓小鸡一样给提了起来。
傻子的善举没有人看到。但有很多人却注意到了傻子干的坏事。
福田在他少脑筋的娘的唆使下的确干了坏事情。盖茅厕用得塑料布,晒在墙头边上的绿豆,放在门口的铁桶啊、挂在院子里的衣服,总是莫名不见了。但不久就会在福田家看到这些东西,盘问福田,福田傻呵呵的说是他娘叫他拿的,福田娘却一边尖着嗓子说都福田这个傻子自己干的,一边当着众人的面对福田拳打脚踢。村里人见一个傻子一个少脑筋,拿回了东西也不再计较。
直到有一天,村里吕二爹的骨灰失踪了。
吕二他爹死了好几年了,就埋在吕二的庄稼地里。吕二孝顺,别人家死了人都是一个土馒头,吕二给他爹用水泥板修葺了一个非常气派的墓。
那天,吕二在田里忙活着打农药,到了他爹墓前就顺手薅了薅长在墓边的草。正是猫抓脸时分,吕二影影绰绰看到墓口黑乎乎的,仔细一看,惊的跌坐在一旁!原来封闭的严严实实的墓口,此时却张开个大嘴,黑洞洞的对着吕二。吕二毛骨悚然,后背上一阵阵发凉,踉跄着跑回村喊人来看,发现放在墓里的骨灰盒不见了!
吕二惊惧不平,更是悲愤不已。当众许诺悬赏一万元,捉拿偷骨灰的贼。
第二天,福田他娘缩着脑袋来到吕二家,说她知道是谁偷了骨灰盒。吕二急忙问是谁。福田娘说,你先给我一万块钱我就说。吕二是极其个孝顺的儿子,着急上火了一夜,一闭眼就看见他那老爹来找他。此时谁能找到这个贼,就是把家当全给他都可以的。于是赶紧给了福田娘一万块钱。
福田娘拿了钱,眯着眼,沾着吐沫数了半天,急的吕二直跳脚。终于数完了钱,满意的的装进兜里,这才呲着个大黄龅牙说是福田偷的,就埋在她家地头。
吕二又惊又怒,喊来了人,捆了福田娘和福田,押到她家地头。果然挖出了骨灰盒。吕二看到他爹的骨灰被撒的到处都是,痛哭不已,一个劲的磕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咆哮着要杀了福田和他娘。福田和他娘被众人捆了手脚,踢跪在地下,福田娘尖着嗓子叫着说是福田干的,不关她的事儿!福田吓得瑟瑟发抖。众人怕出人命,拉住了吕二。最后要求福田披麻戴孝,跪捧着骨灰盒,从他家地头爬一步磕一个头,直到把骨灰盒送到墓里。福田的地和吕二的地距离二里多地,福田的头都磕破了,鲜血流进了他恐慌的眼睛。
后来知道,真相是这样的。吕二虽在村里务农,但他家出了三个大学生,福田娘就寻思着是吕二死去的爹在保佑,就想着如果把他爹的骨灰偷过来埋在她自家地里,就能保佑福田家的弟弟妹妹考上大学。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就踹着她家的傻儿子去干了这件荒谬的缺德事。
这件事过去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苏北这几年杨树成了精,每到春天四五月份,就刮起漫天杨絮。茂密时如鹅毛大雪,令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口。村里的墙角、屋顶、树底下、路边上到处白茫茫的。
这几年所有农作物的秸秆禁止焚烧,都垛在家前屋后,一座连着一座如同连绵起伏的小山。
那天,风很大,杨絮仍像雪一样刮个不停。村西头一家人娶媳妇,唢呐声,锣鼓声热闹非凡,还有美女唱歌跳舞,村民们哪能错过这等热闹,呼啦啦都跑去看热闹了。只有那个哑巴老人,躺在破旧的床上,不断的咳嗽着,起身不得。时不时有狗汪汪两声,更显得村东头静悄悄的。
天干物燥杨絮飘,一个过路的人,随手扔了个烟屁股。
人们正沉浸在简陋舞台上那涂了三层粉的女歌手扭动的屁股和白花花的大腿中不能自拔,忽然听到福田惊慌的变了形的憨腔:“火!火!着火了!”
人们向村东头望去,都傻了眼。此时的大火已经如同恶魔一般,随风呼啸着不断像西蔓延。人们慌乱着救火,拨打119。
大火终于扑灭了。
人们一边心疼着自家的财产,一边又互相安慰着人没事就好,消防员却从哑巴家的废墟里抬出了被烧的面目全非的福田。哑巴却好端端地躺在一堆锅碗瓢盆烂棉絮中,瘦骨嶙峋的双手使劲地拍着大地,沟壑丛生的脸上老泪纵横。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