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嗜酒如命。
他常年镇守雁门,身边的将士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酒壶始终伴随左右。
可是将军已经好久没有饮酒了。
数月之前,他收到一封家书。信不长,寥寥数行,都是些家常琐事,然行间字字挂念,末尾不忘添上一句:
兵事凶危,还请将军少饮。
妻留。
从那以后,无论大漠的风沙如何寂寞,塞北的风雪如何侵骨,将军却再没打开过酒壶。
说起这酒壶还是临别时妻子亲手交给他的,酒壶通体漆黑,壶身朱笔隶书“平安”二字。
平日里酒瘾犯了的时候将军总会取下酒壶,在字迹上摩挲许久,然后又默默系回腰间。
入夜时分,风沙比往日来得更猛烈,将军摩挲着酒壶。他知道,北边的乌桓人按捺不住了。
乌桓首领此次集结了大半部族,军力数倍于守军,准备趁着汉人内乱入侵中原,而雁门是塞外进入中原腹地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雁门守不住了。
眼下唯有在乌桓人尚未行动前舍命一搏才有可能换得一线生机。
将军做好了周密的部署,命令副将把所有的将士召集到中军帐前,准备趁着夜色发动突袭。
待将士们列队完毕,副将捧着一碗酒走到将军面前,单膝跪地,高高地把酒举过头顶。
请将军饮壮行酒。
将军郑重地接过来,抬手刚准备一饮而尽,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双手猛地停在了半空。
他看了一眼碗里的酒,又扫视了一下帐前久历生死的将士,手腕微微一转。
犯我强汉者,与尔共诛!
酒随着倾斜的碗沿流出来,在地上浇了半圈。
共诛!共诛!
将士们热血沸腾,举起手里的兵器随将军高呼。
当夜,乌云恰到好处地隐蔽了月光,将军带领军队衔枚而出,直奔远处的乌桓大营。
乌桓人没有料到将军竟有如此胆魄,敢以数千人冲击十万大军。乌桓前营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汉军杀得七零八落。可双方毕竟兵力悬殊,很快,从混乱中反应过来的乌桓各营也逐渐加入了战斗。
身边,汉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将军举枪挑飞一名乌桓骑兵,四下寻找着敌军帅营。如果不能在乌桓大军形成合围前斩杀敌军主帅,那么他和这数千袍泽将成明日枯骨。
汉军伤亡过半,将军仍然没有找到主帅大营。他的战甲早被鲜血浸透,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只看到乌桓人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
将军杀得有些累了。
他举枪的手垂下来,不经意间碰到腰上的酒壶。
将军迟疑了半晌,牵绳勒马,取下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转头向南深情一望。
今夜以后,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垄上菜花熟透的景象了。
就在将军分神之时,又一名乌桓骑兵提刀直奔他而来,转眼功夫就冲到近前,扬刀便劈。
刀正要落到身上,手里的酒壶突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壶口倏然窜出一道白烟,遮住了乌桓骑兵的眼睛。
马刀劈空的声响让将军回过神来,他腰身侧转,抬手将乌桓骑兵挑下马。
那道白烟飘在空中,幻化出一个朦胧的人形,广袖罗裙,衣袂翩然,幽幽穿梭于抱团厮杀的两军士兵中间。
恍惚之间,将军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他提枪拍马,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一路上左挡右劈,无人能近他半分。
白烟在一座不起眼的营帐外绕了三圈,随着一阵夜风悄然散去。
将军跃马而入,帐内人猝不及防,顷刻间便被取了首级。
乌桓乍失主帅,兵败如山倒,数年不敢窥视中原。
此战,将军威震天下。
皇帝欲加封列侯留用左右,将军推辞不受,只是求了一匹快马,从皇宫绝尘而去。
一月风雨兼程,他回到了故乡。
将军推开家门,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附近一位过路的老伯见到有人回来,摇了摇头,走上前去,语气颇为惋惜。
她在后山。
将军夺门而出。
天色阴翳,后山空旷得令人心寒,除了满坡的野草,再无他物。将军找了好久好久,终于在交错丛生的杂草中间发现了一块石碑:
汉雁门太守皇甫氏妻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