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盡管在《紅樓夢》小說中「風流」一詞氾濫,賈探春未得未著一墨。小姿仍然認為,她《紅樓夢》中,最具名士風流的一等人物。然觀其行止,無不處處見及其名士態度。
在小姿的意識形態里,能冠之「風流」者,必遠不止于外在的風流裊娜,尚需具備質素如此:
真正風流的人,必有玄心;真正風流的人,必有洞見;真正風流的人,必有妙賞;真正風流的人,必有深情。
縱觀《紅樓夢》,賈探春,無疑是當之無愧第一人。
……治素無才學,性不聰敏,內曲諸文,殊未觀覽;所作論序,鄙拙尤繁。忽見來書,褒揚讚述;撫躬自省,慚悚交并。勞師等遠臻,深以為愧。貞觀廿二年八月三日。——寫罷,探春將筆置于筆山。
侍書見探春將筆放下,便道:天色已不早了,姑娘也該歇息了,我先侍侯姑娘洗漱睡下,才再清理筆硯,如何?
探春似若無聞,仍端坐案前。細將所臨與《大唐三藏圣教序》書貼比較。心下暗道——
這懷仁和尚果真了得!《圣教序》雖乃王右軍集字成貼,然王右軍字形千變萬化,端看那蘭亭集序,同一「之」字便二十余種寫法。若非對右軍書法諳熟于胸,焉知此貼數字該當何取?方能有此行氣通泰,章法井然。且此拓本又多了幾分金石之氣,氣象萬千赫然紙上。幸得此一年來專書此貼,方才領會其消息參透,妙理窮通。
探春放下剛臨好的摩本。蹙眉沉吟道:若不是這月病來懶動,區區千八百余字,怎須用得一個時辰,且尚不及上月临得逼肖齐整。唉,可見這功夫是一日也耽誤不得。也罷,好在今日一氣喝成,盡不覺累,多臨一篇亦睡不遲。便道——
侍書姐姐過來,且將這一篇收好,另取一張竹宣過來,待我今夜再臨一本。
侍書道:這病才將好些,還是先服侍姑娘洗漱更衣,早點歇著吧,都已快三更天了呢。
讀書、練字的時光慢長又易逝。探春原以為此時尚不及二更。起身,朝窗邊走去。
推窗望月,见月色如洗,心中不禁澎湃,便吩咐侍書將屋里的門窗悉數打開,吹滅屋内燈火。侍書不知何意,只照吩咐做了。
一時間,清輝滿室。在半明暗中,米襄陽的「煙雨圖」的迷蒙霧氣,好似被月光驅散一般,盡不似白日里那般真著,顯得格外幽靜、玄遠。
探春頓時涌起無限神思,徘徊室外,憑欄而坐。
月光瀉落在芭蕉葉上,泛起薄薄青光;月穿梧桐,樹影婆娑,秋風漸起,光影隨風搖曳。若此刻,得聞焦尾清奏,豈不大妙!
幾日前寶姐姐來瞧我,說擔心我病中生厭,陪我論詩解乏,我原以為姐姐素習和順,乃因循孔孟聖賢之道,盡不知《詩》才是姐姐的本經,且不為《毛傳》所誤,我心甚喜。林姐姐自到府中已有數載,我們姐妹一起練字習詩,她詩才捷敏,空靈妙絕,乃我與二姐姐四妹妹所不及。儘管大家親如嫡姐妹,她们畢竟外人,縱有結社吟誦之心,亦不便開口。大嫂子有德無才,又豈會曝其短而投我等所好。先人士衡公有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若值此良辰美景,我起邀結社,想必二哥哥定無不依之理,亦不至辜負園中四時景致。且姐妹們能一處吟誦作詩,相成相長幾分且不說,也不至耽誤寶林二位姐姐之捷才,二則也為眾姐妹們日常玩樂,添些樂趣,豈不是賞心樂事?
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等皆為閨閣女眷,不得出此園子半步,必學不得逸少公邀蘭亭雅集;也無東山可依,成絲竹雅會。
然時光易逝,歲月催人。古詩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以夜遊,良有以也。如今入園一載有余,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姐妹們一日日見長,能一處吟詩作詞又能幾時,今日不待,更將何時?
想罷,起身入室。即命侍書掌燈,回至案前,展箋即書。
少傾,數行秀妍清逸的右軍小楷躍于紙上,寫到:
娣探謹奉:
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于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并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瘝惠愛之深哉!因思伏幾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于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于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
此謹奉。
翌日,日色微明。
寶釵,黛玉,寶玉,園子里一眾姐妹書案上,與往日些許不同,多了一紙粉色花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