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散文)
作者//郭有生
又半夜醒来了,却再也睡不着。老人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心里的念头却活奔乱跳。他数羊,数到一千零一只;他听钟表的滴答声,听了一百二十次;他翻来覆去,将床单揉皱又展平,展平又揉皱。睡眠却像一只狡猾的老鼠,总在他即将抓住的刹那,从指缝间溜走了。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爬进来,在墙上画出一道惨白的伤痕。老人想起插队时乡下的月光,那是会流动的银汁,从屋檐淌到井台,从麦垛漫到场院。而今这城里的月光,却像是被什么抽干了精髓,只剩下一具惨白的躯壳,冷冷地窥视着他辗转的躯体。
他索性起身,拖着拖鞋在客厅里踱步。听到几点雨声,似在唠叨;一回又听到窗外的杏树,风吹得瑟瑟吟了几句诗,仿佛也在失眠。老人打开电视,又立刻关上——午夜节目里尽是些年轻的面孔,笑得太过响亮,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翻开一本书,字句却在眼前游动,不肯安分地排成行列。
老人的失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退休后的第三个月,当最后一个同事也忘记给他发节日问候的时候;或许是又每天拿起毛笔,沉于其中,醉于其韵;也或许更早,当镜子里的白发再也拔不完的时候。失眠像一条细小的裂缝,不知不觉间已经蔓延成深渊。
他走到窗边。城市的夜从不真正沉睡,对面的宾馆灯火固执地亮着,像不肯闭上的眼睛。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红色的灯光在楼宇间弹跳几下,消失了。风有些凉了。老人回到卧室,重新躺下。床头的药瓶里,安眠药只剩下三粒,他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一颗。上次医生警告过他剂量的问题,但医生才五十出头,哪里懂得长夜难眠的滋味?老人最终没有动那药瓶,只是盯着天花板上一道细微的裂纹看。那裂纹形状颇似一条河流,让他想起山城下的小河,夏日里他常在那里撩水打闹。河水还那么有生气吧,就像他生命里还执着的东西一样。忽又无奈的想,明天早晨,当邻居们精神抖擞地去晨练时,他只能顶着两个黑眼圈,含混地应付那些"昨晚睡得好吗"的寒暄。
夜愈深而神愈明。老人又索性披衣而起,枯坐于书案前。墨已涸于砚中,笔亦干涩如秋草,然思绪却如春江潮水,汹涌而至不可遏。他想起少时背诵的《文心雕龙》,那些关于"神思""养气"的论述,此刻竟在脑中字字鲜活起来。"文之思也,其神远矣。"老人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虚划着王羲之的"永"字八法。横如千里阵云,点似高峰坠石——书法之道,原与失眠同出一理,皆在动静之间求其平衡。他忽又忆及苏轼《寒食帖》,那笔墨间流露的郁勃之气,不正和长夜无眠时有相似之处么?一会却想到,也该写思考已久的《从音乐的角度看书法抒情》,王次炤和金铁霖哪些观点,在头脑中盘旋,和书法碰撞。异质同构,寻寻觅觅它的途径……
案头一册《历代书论》半开着,露出赵壹《非草书》的句子:"夫务内者必阙外;志小者必忽大。……"老人忽发奇想,何不就在此夜作一篇《不寐赋》?骈四俪六的句子开始在脑中成形:"心若流萤,明灭难定;神随浮云,聚散无寻。虚牖望月,独对清辉澹澹;空庭无影,唯闻婴啼迢迢。又忆远寺钟鸣,撞破浮生幻境;却思疏柳鸦啼,点破尘世寂寥。...…"平仄对仗在他唇齿间研磨,竟比安眠药更令人沉醉。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老人蓦地想起李商隐"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的诗句。年轻时读来只觉得文字精巧,如今方知字字都是血泪凝成。他忽然明白,失眠者的痛苦,实则是时间给予的特别馈赠——当世人皆沉入黑甜乡时,独醒者却得以窥见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砚中残墨被滴水化开,老人提笔在废纸上写下:"长夜漫漫,星河耿耿。老眼昏花,犹辨羲之墨妙;衰耳重听,尚辨伯牙琴心。"墨迹枯淡,笔势却意外地苍劲有力。原来失眠者的手虽然颤抖,写出的字反而因这份震颤而有了生气,如同古松的虬枝,愈老愈显精神。
睡意终于如薄雾般缓缓降临。老人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他看见许多影子在房间里游走:年轻时的自己,逝去的亲人,甚至还有那只经常偷偷钻入被窝里的猫。他们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月光里,仿佛在等待什么。老人想伸手去摸,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晨光中,老人终于伏案睡去。他的白须映着微光,像一丛经霜的芦苇,而嘴角还留着些许笑意。墨迹未干的纸上,最后一句依稀可辨:"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阳光穿过窗帘,照在老人脸上时,他依然睡着,睡得很沉。
2025.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