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承认我是一个愚钝的人。

我后知后觉，甚至不知不觉。

活了三十多年，我从没有活过和亲人的当下，自己的当下。

所以才觉得回忆是那么值得，以至于我不断地咀嚼，不断地念想。

原来的我，从来都是自负的，骄傲的不可一世。我活在自己的世界，很少关心周围，人是怎样的，物是怎样的。

小时候的我颇爱读书，这赢得了家人和亲友的赞扬，索性我就一直读下去。

那时能读的书很少很少。父亲在下了夜班后，骑了20公里的车子回家，顺便给我带回来一本32开的新华字典。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满怀欣喜的我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接过来。虚荣的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失落。同学们的都是蓝色的。我这本是黑色的。

你看，我一直不会也不愿意表达我真实的情感。

在被大人逼着睡午觉时，我就看尽家里能看的书，包括一部残缺不全的长篇《便衣警察》。最后就剩下了这本字典，小学的最后几年我的午休就是靠这本32开的黑色字典打发的。

小时候我瘦弱，皮包着骨头，但是肤色并不白，甚至是黑的。长大了却是一天比一天的白，像是蜕尽了原来的皮。也褪尽了和那些珍贵的回忆的缘分。

人的细胞七年一个整体轮换，何况皮。

我学习很好，甚至年级第一，我们一个年级就一个班。

我的一年级，是一个偶然事件。

那年夏秋之际，家里的主要人物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父亲母亲和妹妹。

只把五岁的我剩给了七十岁的外婆。

外婆是个倔强刚强的人。一个人扛着锄头去锄地，一个人喂猪，一个人收秋。

那是一个让人忘不掉的秋天，所有的果实和种子争先恐后拼命的成熟。

那只悬在院子门梁下昏暗的白炽灯，总是在我睡醒一觉尿急时还摇摇晃晃的亮着，外婆在灯下剥玉米，或是摘花生。

白天有时候我也陪着外婆一起干点什么，但我天性好逸恶劳，不是弄破手指，就是被虫子吓哭。外婆的嘴角抿的紧紧的，不多说话。不过额头也没有阴霾。遇到邻居也还是大声哈哈爽朗的笑。

某天中午外婆在屋檐下晒黄豆秸，一只黑黄相间色的马蜂张牙舞爪的飞过来。对于这些欺人太甚的家伙，外婆从不手软，她抡起手中的叉子朝马蜂砸去。外婆忘记了，手里是一柄只有三根齿的叉子，不是平时挥舞的扫帚。马蜂几乎没有躲闪的钻过去，直扑向外婆的额头。最终趴在她的眼眶上，这下外婆被马蜂生生的蛰了。

外婆的眼睛肿了，只剩下一条缝。外婆轻伤不下火线，依然奋斗在劳动一线。

这个夏天很漫长。我无聊得很。只剩下发呆。

看到二梅，建芳，甚至最讨厌的傻坡都背着个布书包屁颠屁颠的去上学了，我流着鼻涕，央求外婆。我要去上学。

家里只剩下外婆可以央求。外婆平时爽快的很，就是这件事。。。有点犹豫。

因为学校是个体面地地方，她的眼睛肿的实在厉害，不好见人。不过有办法，她找到了一副外公留下来的风镜带上，拉着我去了附近唯一的小学校。

戴着风镜的外婆大声的打着哈哈把我交给了我的启蒙老师。女老师很年轻，但是面露难色，这么小，能跟上吗？外婆笑着说，跟不上就送回来。于是我老老实实的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要好好回忆一下我的老师，我认为她很美。

老师教我们两门课，语文和数学。她在黑板上有时写上标准方正的汉字，有时写上数学算式。每节课下了课我几乎都要贴到黑板上闻一下，我觉得这字是香的，因为老师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的手也香。

老师走路也和别人不一样，她会端起右臂，身体侧向一边的走。我偷偷的学老师的走路姿势。并且成功的在一次期末颁奖大会上实践了。我考了第一，这么重要的场合，我要用老师的走路姿势去领奖。不过我收获的不是掌声，是一场哄笑。我毫不怀疑他们是在嫉妒我。

这就是崇拜这个词给我的启蒙。

虽然我是放在班里的试验品，但是我没让大家失望，我考了双百。

老师实际上不那么美。后来我才听母亲说过，她先天残疾，腿有毛病。以至于三十岁还未出嫁。并且老师的额头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

下雪了。天气很冷了。父母带着妹妹回来了。奇怪的是，妹妹的乌黑的马尾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根细软的绒毛。

妹妹爱吃橘子和瓜子。从此家里几乎没断过。

我特别嫉妒妹妹。

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亲戚来了也以她为中心。没有人关心我是不是考了双百，哪怕我的奖状一张接一张的贴在家里最显眼的墙上。

我从小不吃猪肉，只有外婆记得在包饺子时给我调上一碗素馅。

我换牙换的不整齐，一个人偷偷地掉泪。

我和同桌打架了，我用指甲把那个男孩子挠了，听说是血肉模糊，吓得他不敢上学了。

终于女老师来家访了。

听到老师描述那男孩子的惨状，母亲呵斥我说冬天伤口会冻伤，你把人家打的那么惨，毁容了怎么办。

终于母亲骂我了。

我接着做霸王。但是最终也被收拾的很惨，全班同学都孤立我。串通好不和我玩。我的笑脸总是遇上同学的白眼。

好吧。不玩拉倒。没空和你们墨迹。

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年级第一考上了最好的初中。从此住宿，远离了那所小学。也远离了家。

妹妹得的是白血病。经过父母的不懈努力，她病愈了，生了儿子过得快乐无忧。

母亲已经在20年前去世。我高考的前七天。

外婆享年103岁。活成了一个传说。

对着满满的回忆，我似乎在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我是一个晚熟的人，对于什么事都很迟钝。生命还在继续，我不觉得自己沾染了时间带来的那些恶俗，相反在回忆中我愈渐澄明，思考人生是一场怎样的轮回。

人生就是由若干个记忆的片段组成。没有意义的都被遗忘了。

不过是选择性的遗忘，选择性的记忆

很多人和事都是生命中必然遇到的机缘，谁也躲不过，逃不掉。

我终是如此愚钝的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