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村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自打前二十来年闹了兵灾,村里十室九空,一直到消停了之后,逃难的乡亲们陆陆续续回来,村里才慢慢恢复了人气。
驼背的许老六站在院门边,看着老二爬梯子挂彩布和红灯笼。老二眼瞅着也快十七了,等今儿个把老大的婚事办了,来年就给老二也张罗一个。等过些年,自家那三十亩地就不怕没人种了。
那些地,其实都不是他的。本来的主人,可能在那些年的战场上和其他人一起慢慢化成了肥沃的泥,可能被什么豺狼虎豹叼走了,可能烂在了其他人的肚子里。
如今村里这些邻居,也没几个当年的乡亲,许老六能大概叫出名儿来的,还没有他认识的字儿多。
几个壮汉提着东西从远处走来,一脸的笑。
老伯,恭喜,恭喜啊!
你们几位是……
我们就住村西头儿啊,您不是见过我们嘛,我们特意来给您道喜。
许老六瞅瞅他们手里提着山里采的浆果,一坛酒,一捆鼓囊囊的稻草包里不时往外漏着小米,还有一只鸡。
这还没过头晌午,来早啦。
不早,不早,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商量着不如过来帮您干点儿活,沾沾喜气儿。
许老六点点头。
老二啊,给这几位大哥安排安排,晚上好好陪他们喝点儿。
爹,你看啊,我大哥这个身子骨,肯定是不能去接亲了,接亲得我去,可这边儿的活儿谁干?
我们干啥都行,您看着安排。
老二,你带上几个去接亲,这边儿给我留俩帮忙。
老二跳下梯子,走进院子。
几位大哥,谁愿意跟我去接亲?劳动一下尊驾,辛苦辛苦。
瞅新娘子怕啥辛苦?癞子,你跟我留下帮老伯,剩下的都跟这位小兄弟去接亲。
许老六看出来了,这条壮汉是这伙人的头儿。
老二给几人挎上红布条,头顶插上了花,带着他们走了。
这位大哥,还没请教,怎么称呼啊?
许老六毕恭毕敬地问。
这壮汉看看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两行白牙。
叫什么不打紧,乡里乡亲,都是一家人。
许老六面露感激,指了指院子里的一堆红灯笼。
麻烦您二位,把我这新房四围都挂了吧。
新房里不住传出阵阵咳嗽。
这时,门外有个苍老的声音高喊:施主。
两人架梯爬高,开始忙碌。见许老六转身去大门外招呼,便推开一点窗缝,往里看去。
只见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正捂着嘴捶着胸咳着,咳得他头顶的大红花不住颤抖。脸上如果不是施了粉,只怕看上去会像是个等着吃供品的痨病鬼。
许老六走到大门外,只见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穿着破烂的僧袍,老的拄着一根七扭八歪的拐棍,少的手里端个烂了边的大碗。老和尚的胡须比僧袍还脏,那少年和尚的眼神看上去不情不愿,头顶上只有一个点,看不清是胎记还是戒疤。
施主,求个佛缘,施个恩吧,我给您念个经。
老和尚的声音听起来在饿得打摆子。
我这儿办喜事儿,不是丧事儿,你再往别家瞧瞧去吧。
见死不救,办的什么喜事儿?早晚办丧事儿!
一旁那少年和尚突然插嘴,一脸的怨愤。
你这出家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快走,快走。
我还有更难听的呐!说到你服为止!奶奶的,你开不开恩?
许老六哆嗦起来,差点让他气得驼背都直了。
一只黝黑的大手轻轻推开许老六,是那正在挂灯笼的两个壮汉。那少年和尚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却抵不过那两条壮汉凶神恶煞般扑上来一脚踹翻在地,一通拳打脚踢。少年和尚嗷嗷惨叫。老和尚在一旁瑟瑟发抖,那破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儿。
好了好了,二位好汉,大喜的日子,算了吧。
许老六开了口,二人这才罢手,啐了一口,转身回到院中。
老伯,全村都请了吗?
壮汉突然扭头发问,许老六一怔,摇了摇头。
我替您都请了。
许老六不明所以,只得频频点头。
好,好。
老和尚扶起鼻青脸肿的少年和尚。
你跟我也快一年了,一句经没学会,这咒人的话倒是张口就来。
要不是小爷我看在你给我天灵盖儿上烫个泡的情分上帮你讨饭,你个老东西早饿死让别人给你超度了。
阿弥陀佛,打得轻了。
小爷我自打记事儿起,挨的打比吃的饭都多,这点儿拳脚都不够塞牙缝儿!哎哟……
此处没有佛缘,咱们继续赶路吧。
哎哎哎……要不,我练会儿你那参禅打坐的功夫吧。
老和尚看出他是疼得懒得动,只得叹了口气。
如利,你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才能入定。
这少年和尚叫如利。
老东西,你这会儿要是能给我化点儿斋饭,我保证不跑,就在这儿入定。
要是斋饭那么好化,我也就不用非要带着你了。
跟你跑了快一年了,方圆百十里,就你一个真和尚,你还怕讨不到饭?
前些年,丧事儿多,和尚少,这两年,拧个儿啦……
如利越发听不清老和尚的叨叨,入定了,他心里塞满了许老六家院子里那些还没做熟上桌的饭菜。
远处吹吹打打的声音越来越近,只见许家老二喜气洋洋地牵着一头驴走了过来,驴也戴着花,驴背上坐着个披红挂彩的女人,红盖头遮着脸,看不出长相,新衣服倒是合身,看着曼妙凹凸。老二领去那几个接亲的壮汉和吹鼓手在驴两边乱哄哄地走着,驴后面跟着一大帮人,是娘家人和被壮汉们请来凑热闹的村民。
没人留意院子外面土坡后面的两个破衣烂衫的和尚。
炊烟升起的时候,如利在院子里的嘈杂人声中睡着了。他梦见了自己这个乞丐在路边被老和尚捡到的那天。
老和尚说,跟着他有饭吃。
他这才发现,乞丐也是要有一技之长的,否则只能找其他乞丐讨打。
他梦见跟着老和尚一路念经一路讨饭,一直到看到毛驴上的那个新娘子。
他发现,他想娶媳妇。
一股浓烈的菜香刺鼻,如利抽着鼻子醒来,看到已近傍晚,身旁的老和尚已经响起鼾声。
抬眼一看,许老六家院子里灯火通明,他起身爬到墙头,想看看那新娘子。
却看到院子里,一张张桌边坐满了人,桌上都是菜肴,却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只有先前打了自己一顿的那个壮汉他的几个手下在院中转悠,每人手里提着一把钢刀。
许老六低头不语一脸凄惶,他的背更驼了。许家老大坐在旁边,不住咳嗽,一旁的新娘子头都不敢抬起。
如利好奇新娘子的模样,却看不清,看清了的是墙根下一个拆烂的稻草包,地上还有一片撒落的小米。
在下是蔡州节度使秦宗权秦大人麾下校官孟玄青,特来贵方,借些军粮,看在这大喜的份儿上,还希望各位乡亲,不要薄了新郎家的面子。
那打了如利一顿的壮汉,居然这么有来头。
我们也不归蔡州管,怎么要跑到我们这儿来借粮……这冲天大将军的事儿还没过去几年,谁家有那么多存粮……
一个壮汉上去就是一脚,连人带凳子踹了个十八滚。一把钢刀剁在了桌面上,如利吓得差点儿掉下墙头。
两个壮汉从外面跑进院子。
爬不动的,我们都料理完装车了。
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已经放了狼烟。
孟玄青点点头。
你,挑几个去推车,其他人,把他们带上,看着烟走。
满院的人怯生生地起身,走出院门,挤作一团。孟玄青和手下挥舞着钢刀,驱赶着乱哄哄的人群。
如利见他们都走干净了,顿时心花怒放,翻墙来到院里,抓起桌上的东西就拼命往嘴里塞。虽然最好的东西也只是一只鸡,但他感觉十多年的人生加起来也没吃过这么多东西。
新郎官边走边不停咳嗽。许家老二一脸惶惑。
爹,去哪?
许老六摇摇头,做贼一样偷偷看孟玄青。
兴许是原来的地主告了状子,让咱把地都吐出来,你们哥俩可记着啊,一口咬定,这地咱是从别人手里买的。
新娘子搀扶着新郎官,止不住恐惧地抽泣。
人们抬眼看着那道经久不散的黑色烟柱越来越近,终于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坑旁边。
这坑原本应该是个村里的蓄水池,现在早已干涸得坑底长满了草。坑的两边,还有两条同样干涸了的水道。
村民们被带到了坑边,人人脸上惶惑。
孟玄青抬眼看着远处,谁也不敢问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几个村民被一把钢刀驱赶着一辆牛车也赶到了,车轮轧到了石头,车板上的稻草受到颠簸滑了下来,露出了一只毫无生气的脚。
许老六看到这只脚,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颤抖着转身就要逃跑。
一名壮汉一脚踹翻了许老六,又狠狠一脚跺在了他的驼背上,许老六痛得发出了非人的惨叫。
许家老二又惊又怒,扑上来要玩命,另一名壮汉挥起钢刀,白光一闪,老二捂着喷血的脖子就倒下了。
新娘子的惨呼划破了凝结的空气,新郎官看到父亲和弟弟的遭遇,终于停止了咳嗽,晕倒在地。村民们刚要骚动,却被一柄柄刀尖吓得只剩下了恐惧的呢喃。
孟玄青走到跟前,一把抓起新娘子的头发,凑近她的脸。
再乱叫一声,把你大卸八块!哟……还是个回鹘人,挺俏啊……
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几十个火把跟在后面,几辆大车被缓缓推了过来。
卑职拜见参将大人,这全村的人都在这儿了。
孟玄青对着马背上的人单膝下跪。
可以啊,你手底下才几个人,懂兵法?
卑职不懂兵法,但懂人心。
好好干,我会和节度使表你的功。
说罢,马背上的人一挥手,身后的火把们就动了起来,除了几个继续推车,其余的都跑了过来,挥舞着刀枪驱赶起村民。
下去!下去!
后面的村民惊恐地往前挤着躲避刀枪,前面的村民被挤得滑了下去,就这样,一排又一排的村民都落入了深坑。
横死的许家老二、驼背几乎要被踹直的许老六也被壮汉们抬起来丢了下去。
痨病鬼留下,别的该怎么收拾怎么收拾!
孟玄青踩住了晕倒的新郎官,那牛车连车带牛也被推了下去,车板上的尸体纷纷掉了出去,坑中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被牛砸到,被车砸到,还是认出了尸体是自家亲人。
孟玄青叫两个手下并排背对着自己跪下,把新娘子按在了他们后背上的时候,那几辆大车也推到了坑的两边,上面的苫盖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个个巨大的圆形石碾。
老子今天要开开眼,尝尝这回鹘味儿。
新娘子明白了要发生什么,但是她的双手已经被身下的两个壮汉抓住了,今天的衣服是她短暂人生中穿过的最漂亮的,但是三下五除二就被孟玄青撕了个稀烂,在哭喊中,她感觉到一股润滑的液体滴落在她美丽的胸口。
这回鹘的奶子,不太一样啊……
孟玄青先是用口水诠释了什么叫口若悬河,又猛扑在上面演绎了什么叫洪水猛兽,他贪婪地吮吸着,同时扯烂了新娘子的裙衩,他糙黑的大手不住掐捏着新娘子轮廓的曲线,像是个淘气的孩子在揉搓洁白的雪球。新娘子的嘴巴大张着,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哭喊已经淹没在旁边深坑中惨绝人寰的哀嚎之中。
巨坑两边大车上的石碾,被几十个军士用手腕粗细的绳索牵动着,二百多个村民,上至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咿呀学语的孩童,被反复地击砸、辗轧,飞溅的血花形成了血雾,填平了巨坑,溢到空中。
孟玄青突然猛烈地抖动了几下,随即心满意足地爬了起来,拍了拍新娘子的屁股。
行了,她归你们了。
那跪了半天的两名壮汉一听,立刻起身把新娘子往坑边的平地拖了过去。
孟玄青走到坑边,叉腰看着这血池地狱,脸上浮现起一种创造了杰作般的骄傲。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渐渐微弱,只剩下似有似无的呻吟。
突然,坑边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
孟玄青一看,只见一个壮汉捂着下体,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血顺着他的指缝渗了出来。他旁边,另一个猝不及防的壮汉不知所措地站着,那话儿显然是被吓得软趴趴了。赤裸的新娘子坐在地上,嘴上都是鲜血,伸手从口中抠出一根黑黢黢的东西,奋力丢到了坑里。一旁,苏醒的新郎官趴在地上抖若筛糠。
孟玄青走到跟前看了看,一脚把那已成废人的壮汉踹进坑中,又一把抓住新娘子的头发,看了看新郎官。
既然你不想多活两天,那就成全了你吧。
他一首抓着新娘子的头发,一手托起新娘子的腰,猛地把她丢了下去。
弄仔细些!得吃嫩的烂的!
新郎官趴在坑边看着新娘子的雪白只用了两三下就混在了那一团血红之中,还没来得及涕泪横流,便感觉到从背后到心口一股凉意。
孟玄青把钢刀戳进新郎官后心的时候,并没留意,在深坑不远处的山坡上,那个被他暴打过的少年和尚正趴在草丛中一边看着这一切,一边大呕。他刚刚风卷残云的婚宴都化为了乌有。
当如利带着老和尚来到坑边,已经是次日晌午。
坑中的血肉几乎被扫荡殆尽,只剩下些残皮碎骨。暗红的血水已经浸透了土壤,整个巨坑都是红的。
如利已经无力再吐,整晚没睡的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老和尚,他纳闷老和尚怎么如此平静。
老东西,你挺稳当啊。
阿弥陀佛,之前的二十年,我已经看过太多了。
你说,都这么干,这人不早就死绝了?他们要吃粮,还把种地的人都杀了,这还有人种地吗?
种地多麻烦啊,还得靠佛祖保佑,还得等,这样多快……再说,我大唐的子民,赶不尽,杀不绝,永远都有种地的人。
如利似懂非懂,他看着坑边被撕烂了的红布,那是已经成了肉饼的新娘子的嫁衣,和坑里的颜色已经分不出哪个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