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星(十二)

12“你猜这座城市里有什么?”老和尚在城墙下驻足,天下所有的城墙几乎一样,卫兵,岗哨,川流徘徊的百姓,宝马雕车的贵胄。

“还能有什么,街道,店铺食厮,数不清的人,听不完的吆喝叫卖。”

“这么一说,还真是热闹啊。”

顺利用给知府治病的幌子躲过了卫兵的盘查并引起一阵议论后,小和尚在入城拥挤人群里压低嗓子问道“师父,咱们这样做早晚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啊,到时候真被抓起来怎么办?”

“要是想规避谎话带来的风险,勇于实现谎言描述的事实也不失为良策。”

“要不你说通俗点?师父。”

“意思就是到时候我们真的去知府家去给他治治病呗。”

“且不说知府到底身体是否中邪抱恙,首先师父你会医术吗?圆谎的正常方法是再说一个谎,可不是叫你直接去自投罗网的。”

“试试嘛,有的人一锄头下去砸到前朝古董,有的人光走个路都能捡到财宝,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有些时候乃至大多时候运气才是成事的主要因素。”

“师父这种没理由的自信好不荒谬。务实的和尚会选择碰运气吗?这可是救人啊,性命攸关的大事。”

“再说吧再说吧,反正还没有到府城,还有时间琢磨法子。”

“一开始我们就错了,真不应该说是去救人的。”小和尚懊恼极了。

“有什么关系,万一他们没有传论这个假消息呢?”

“这概率也太小了。”

“等我们到府城时,也有一种可能是知府中邪的事被传得人尽皆知了,与此同时大家都知道有两个和尚去救人,那么这就是既定的事实了。”

“听来觉得好荒唐呀。”

“众人意志假如处在同一个平面,并同时朝一个方向,那么不管这个意志本身是否是合理的,它都是正确的,实在的。”

“好玄学啊师父。”

“三人成虎知道吧?那百人成什么呢?千人呢?”

“不就是谣言嘛。”

“对了,不过谣言在被击破之前,是比道理和道德还要令人信服的存在啊。”

“希望没有人拆穿我们,我现在都能想到我们被官府羁押后,他们抄我们的寺庙,在我们脸上吐唾沫,说我们妖言惑众。”

“放心吧,等流言四起时,就算现在的知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身体羸弱的知府,就算他年富力强血气方刚,他还是会奉我们为座上宾。”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

“怕什么?”

“他怕自己也许是真的有病,其实天下每个人都有病,只是有些无关痛痒罢了,但百姓的舆论会促使他放大对病的重视程度,他也许在孩童时期得过一场登高,也或许去年冬天患有头痛,这些陈年烂谷子的毛病都会被他翻出来,毛病这个东西就潜伏在我们日常生活里,一被人提醒后便会再次发生。”

“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的意思呗。”

“没错。”

“这个众口铄金的世界太奇怪了。”

“不奇怪,放心了的话,不如我们吃面去吧。”老和尚变戏法般手里出现了几枚碎银子,他憨憨地笑着说:

“花姐给的。”

老和尚寻的面店在这座城市大概中间位置,正是晌午时间,街市繁华。面馆门堂宽敞,有足够五六十号人落座的桌椅,一水的木质装潢,古朴透着雅致。

中午食面的人不少,大多是短衫打扮的劳力,店里充满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呼哧呼哧吃面的声音还有颇有口音的唠嗑闲聊声。账房先生算盘打得飞快,是个年轻的小胖子,他横着眼打量着傻站在柜台前僵直的两个和尚,指了指前方的空座位。

“我们这不兴化缘,要吃东西就得坐着点来吃,可明白?”胖子声音尖锐,配以他慵懒倨傲的面相,逗得小和尚噗嗤一笑。

“笑什么?”胖子直直盯着小和尚。

“天下对职业的分类是最为有趣的,这位先生和书里写的账房先生状貌语气一模一样,就是嘴角还少了颗痣。”小和尚调笑,大摇大摆上了座。

他撑着脸,一只脚搭在桌上:“佛爷今天不化缘,当一把消费者又咋滴。小二,上两碗素面,别加猪油和浇头,面尽量多点,汤少点也无妨。”

胖账房摇头瘪嘴,不愿理会,继续摆弄他的算盘。

“吃个素面就能这么狂放吗?这胖小哥哪里招惹你了。”老和尚问。

“你看他目中无人的架势,和尚难道就只是化缘的吗?”小和尚憋屈说。

“莫非不是?”

“那我看天下打算盘的也是一个样,脑满肠肥,妄自尊大,俗气逼人。反正我就受不了他刚才问我‘可明白’那种轻浮口吻。”

“嗨,我当什么呢,上路就要受气,做和尚要要最会受气。”

“和尚该被人欺负吗?”

“因为我们心系众生啊,天下人没有解脱,我们又怎能和他们置气呢。”当着端来素面的小二以及周围注视他们二人的食客,老和尚声色清朗说道。

“呵,师父真是太虚伪了,尤其在人多的地方。”小和尚无奈接过面条。

面条汤色清亮呈茶色,没有油星,两根蓬蒿点缀在上,齐了下竹筷,挑动入口。

“不得不说这家的阳春面做的太地道了。”老和尚开怀点评道。

小和尚囫囵吞枣下咽,头快埋在了碗里,只顾痛吃。

周遭食客继续喧哗,门前闪烁的人流匆匆,胖账房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不绝如缕,小二忙活完下一桌将汗巾挂在了胸口。

“真是人间好风光。”老和尚眼神飘忽,他没有在吃下去,他将筷子轻轻放在有豁口的碗沿后,再把钵盂抱在了双手,情绪没缘由地低落。

“我这几天正奇怪你没心没肺快乐得像个傻子,没想到到了人多的地方又开始装深沉了,你还吃不吃,不吃给我吧。”小和尚头也没抬,调侃地说。

“小和尚,你说你爹妈在这群人当中吗?”老和尚这话问得断断续续。

“有可能吧,我们也许已经和他们打过照面了,擦肩而过谁也不认识谁。”

“那怎么还要走下去呢。”

“因为不爽啊,吃到第一口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尝到它的滋味,但不吃完我还是饿,所以就一定要把它吃完。找人也是这个道理。”

“不破楼兰终不还?”

“并不是,恐怕是我内心对找人这件事的欲望还够着,它使我必须再走一段路,楼兰破不破无所谓,重要的是在找人的过程当中我会找到那个人,或者被路途消磨掉对那个人的渴望,也就是说把面吃饱了,不想再吃了。”

小和尚吃完面抹抹嘴,正视他的师父。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原本都是饥肠辘辘的人,生活给我们喂了大部分的艰辛,痛苦,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惊喜,我们都全盘接受了。被喂饱后的我们开始研究生活这个喂我们东西的善主,我们开始认识他,了解他,知道最后享受他,对他感恩戴德。”小和尚狠狠说。

“怎么听着有点酸溜溜的?”

“因为我不想吃他给我这碗饭,我不想经历他给的艰辛,痛苦与微不足道的寡淡的快乐。也许我就是那个被生活喂不饱的白眼狼,他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给了我这些东西,并且他给我的还和别人的都不同,我实在是恨他极了。”

“所以呢,最后我们都被生活奴役了,还打着享受人生的幸福口号?”

“没错,即使说这样的话特别混账,但师父的确说的没毛病。人嘛,不能总标榜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能力,就算这正是我们这个社会之所以能够发展的原因,我也不要去做,不觉得很恶心吗?”

“你没有见过多少人,这种厌世情结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师父你错了,我可见过好多人了,他们有的神色慌张,有的笑,有的边走边哭。这正是生活刚喂过他们一嘴啊。那些神色慌张的人一般都是有事在身,等到事毕后他们反而会感叹轻松的美好。笑的人自不必说,他们感谢生活让他们开心。边走边哭的人最终也还是会释怀的,到那时他自觉已经坚强,于是坚强便成为那时哭泣的完美的注脚”

“你还饿不饿,要不要再来一碗。”

“胖子,再来两碗。”小和尚接受师父的建议,大手一挥,喝令背后的账房先生,气壮如牛。

“所以你看,生活是如此阴暗的存在,人又是多傻气的存在。”

“可我们也是人啊。”老和尚此时忽然想起了山神,那也是个纠结的,可怜的傻气存在啊。

“我们不算人。”小和尚再次接过新鲜出锅的面条,搅动后入喉。

他边吃边说。“我们最多算半个人,另外一半是不假思索的直觉。”

“这句话怎么说?”

“师父你发现没有,我们是很特殊的存在,可能是单一的生活环境构成的吧。就我来说,先天缺乏与人沟通交流的经验,这直接导致了我处理人际关系时的失败。比如小红那次,我后来想想,当时我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诸如你好美,你真的好美这些幼稚的措辞我不经思考就生硬的吐了出来。”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但说话这种东西可以练习的,像我,不就忽悠了一个神吗?”

“这不同的,而且小红这件事这只是一个很片面的方面。”

“那具体说说你所谓的‘另一半是不假思索的直觉’”

“我很焦虑,我害怕自己随波逐流,但当我开始将‘个性’封为人生指南的时候,更应验了我从众的虚荣。我害怕寂寞,却对它阿谀奉承,我视我为它的信徒,但我最终成了追逐人流的朱门下的走狗。”

“我明白。当你说无的时候,你在无中生有。”老和尚爱怜地摸摸小和山的头。

“我搞不清楚我们是怎么从一碗面说到这的。”老和尚说。

“因为忧虑,各有各的忧愁,吃完面的工人愁着如何揽下一份工作,那个一直盯着我们的胖账房在恶意揣测我们的荷包,而我们的忧虑可以说很持久,很单一了。”小和尚一直在吃面,一直无所谓地谈着。

“我们到底在烦恼什么。”老和尚将椅子移得更靠近小和尚一点,认真问。

“我们什么烦恼都没有,我们只在虚构。”小和尚如是说。

“邪门了今天,这几碗面里莫非还含有通神的效用,你说的这些话比山神还让人无话可说。”

“我们不假思索的直觉,就是我们身为人的裂隙。有人的裂隙很小,他已经足够饱和得能处理自己的念头行为,他可以把某种不受控制的直觉安置在一个小房间里。可我们的裂隙太大了,大到吃碗面都快要情绪崩溃的地步,没错,这就是脆弱矫情”

“照你这么一说,感觉也不错。”

“对,我们吃喝拉撒和旁人没有不同,只不过身体里裂隙比他们大了点罢了。”

“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就是风吹来时因为裂隙太大挡不住风会比旁人觉得更冷,阳光照耀时难免觉得刺目所以想要躲在阴暗处。虽然能够比别人更快地接纳包容事物,但毕竟身体有个洞,不时便会掉落一些东西,例如喜悦,例如希望。”

“我们新陈代谢太快了,是这个意思吧。”老和尚总结。

“没错,所以我们一半为密封性良好的人类,拥有自我调整的循环系统,另一半是不假思索的直觉,裂隙太大了,思量便如覆水难收。”

小和尚将吃空喝尽的面碗一放,打一阵清淡的嗝后,不好意思挠挠头。歉然看着沉思着眉头紧锁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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