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中午,11点,不知道为何咖啡厅人这么多。五年以来,我基本上每周这个时间都会来到这间咖啡厅。
“您好,几位?”服务员问我。
“哦,就我一个。”
“刚好就剩一个位置了,您这边请吧。”
我跟随着服务员,走向唯一一张空桌子。在那张空桌的旁边,有一位漂亮的女人。正在跟她的男伴聊天。从表情可以看的出来她很疲惫。可当她眼睛扫过我时,便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我察觉到了,疑惑的看着目光的主人。
当我就要接近她的位置的时候,她明显更加确认了什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碰翻了桌面上的杯子。“怎么是你?”
男人利索的扶起了杯子,我的目光从杯子转移到她的脸上,看见她一脸惊讶的看着我。
哆哆嗦嗦的甩出来一句:“好久不见。”
“对不起....您认错人了吧。”
她愣了一下,反复端详着我,像是用她的目光把我的脸揉了一遍。“杜常?”
“我想您是认错了。”我对她礼貌的说。抬头却看见女人的眼睛湿润了。
男人两步绕在他身边,搂住女人肩膀,然后看着我。疑惑的看着我。
我感到十分奇怪,却还是微笑致歉,坐在我的座位。
“您稍等一下!”女人叫到。声音刚好能让大厅里所有人听见。
“还有什么事吗?”我表演出一点不耐烦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是你啊,说话声音都一样。”女人一脸不解。那声音像是快要哭了。
我慢慢推开凳子,站起身来又好好解释了一遍。她显然有些失落。道歉后又坐了回去,和我背靠着背。
店里没有别的位置,我只能坐在他们邻桌。和女人背靠背坐着。
其实走进咖啡店,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她坐在窗边的位置,大波浪的发型,精致的妆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最耀眼的还是她那一身大红色的礼服,跟她口红的颜色相得益彰。是个男人都会多看两眼。
在我的眼里,女人穿礼服还是需要两个条件的。一个是气质,一个是场合。可能真的跟气质有关,有的姑娘,一件礼服挂在身上,怎么看都像是伴娘。而她不是。同时,在周日早上11点钟路边的咖啡店,她的华丽打扮竟然不显得一点荒唐和过于隆重。
她的情绪不是很好,在我第一眼看到她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身上的忧伤气质更能吸引我。我相信痛苦会让人变得敏感,它为痛苦者打开了无数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感受之窗。在我的眼中,那是隐藏于皮肤之下的妆容,柔和自然的阴影。
我想说的是:她真的很漂亮,可是我真的不认识她。
坦率的讲,若是在五年以前,我想我一定会想办法去认识她。
“先生,你想好要点什么了吗?”服务生在一边催促。
“啊?哦。”我回过神来。“美式咖啡。”
菜单交给服务员之后,我把身子尽量靠向后背,仔细的听着他们的谈话。
男人说:“你怎么了?发着呆。”
她:“没事没事。想起点事。”
“刚才那位,他是谁啊?”
“没谁啊,不是说了认错了吗。”
男人的语气很缓和:“好了好了,没事啊。”
男人的语气刻意地柔软了起来,“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别在现在说这个吧,我这几天状态不太好。”语气很诚恳。
“好。”两人随后开始了沉默。
他们的语气让我感受到两种力量无形抗争。直到最后一股力量被击倒在地。而失败的力量趴在地面上为着下一次的进攻而跃跃欲试。此时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像是寒冷冬季里的一杯冰柠檬水。
我停止了耳朵的窥探,翻开我的书,谨慎的专注于阅读。故事里包法利医生第一次遇见了可爱的艾玛,她“朝你望来,毫无顾虑,有一种天真无邪胆大的神情”。艾玛的眼神在我的想象里,仿佛是天下最好的快乐——喜出望外却又心安理得的快乐。那是一种让人奋不顾身的错觉。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婚后艾玛就会体察出医生只是一个平凡而又庸俗的人。不堪平庸和平凡的她,成为了“包法利夫人”。相比较而言,我还是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温顺的女人》。你可以深刻的体察到两个人各自的绝望和无奈,和一个女人对生活的期盼。
我身后的这个女人,她的期盼是什么?是那个长得像我的人嘛?
我想这些干嘛?我怎么能想这些?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妈的,我的咖啡怎么还没来?
“我去一下……洗手间。”男人说到,说过之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着女人的回应。可是没有回应。
男人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在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他每迈出的一步都像是一句叹息。
服务生端来了我的咖啡,我随即合上书,专注地放糖,加奶,搅拌起来。
女人轻轻敲打了我的后背,那触觉就像是第一次拜访别人家时敲门那样谨慎。我慢慢转过身去。
“刚才实在不好意思,我应该是认错人了。”
“没关系。”我安慰她,“我也常常会认错人。”
“真的是太像了。”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过还是有个问题我想确认一下。”她接着说,“你在宜春生活过吗?”
“我从没去过那里。”我如实对她说,心底预算着她失望的表情。
“好吧,谢谢你了。”她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要自然许多。
“那里有你什么朋友吗?”我试探性的问。
她低下头想了,浮想联翩:“老朋友了。”然后抬起头:“麻烦你了。”
“哪里。”
我转回身来的时候,男人刚刚好从洗手间出来,满脸的疑惑和不解。我端起咖啡,小心翼翼的喝着。感觉他一路都在端详着我,直到他坐回座位。
我翻开我的书,印着的字都飘了起来。我无法专注于其中。
是的,我在想我身后的姑娘。我不应该这样做的。可是没有解开的谜语永远是最大的诱惑。
我在想那个姑娘此刻心里在想着那个很像我的人。那个人是她的什么人?可以让她再次重逢时肆无忌惮的表现出激动和哀伤。我尝试通过身边的玻璃窗的反光看看女人的样子。可是今天的阳光很好,我只能看见她身上的鲜艳的红色。
我装作不经意地从另一侧望向门口,可我刚一扭过头,就看见男人正直勾勾的盯着我。我感到窘迫,立即转过身来。我记得他的眼神,恰如其分的掩饰着自己的愤怒。不由得引起我的恐慌。我为什么要恐慌呢?这事跟我本来就没关系啊。他为何会对我愤怒呢?也说不通啊,我想我是看错了。
男人说:“一会我们去哪里?你不是想去美术馆吗,不如今天就过去。”
“算了,我还是回家吧。穿着这身衣服太奇怪了。”
确实挺奇怪,他们一定是昨晚参加了什么活动,然后俩人不知道在什么鬼地方住了一夜。
“也好,还有机会。”男人说。
我感到身后的椅子晃动了一下。女人说:“对不起,亲爱的。我这两天情绪确实一直不太对。上周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男人的声音很温柔,“我早点送你回去休息吧。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对不起。”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别傻了。我去取车,我就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吧。”
“外面太冷了,你穿这么少。乖乖在这里等我。”
“嗯。”
男人站起身,走到女人身边。亲吻了她。
亲吻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声音?是给我听的吗?感觉他好像在对我说:“你没戏。”
我端着这本书,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我于是再一次合上了书,不停的搅动着我的咖啡。糖早都融化了,我必须找点事情做。
她一个人坐在我的身后,喝着她的饮料。她应该快要喝完了,细管发出了“梳、梳”的声音。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声音让我无法静下心来。
而眼前的这杯咖啡在让我搅拌下去就要凝固起来了。我望向其他座位上的人,理我三米外是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孩子。孩子又哭又闹。我一直对儿童带有很大的恐惧。于是很快收回目光。我忍不住了。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我完全忍不住。
“其实今天美术馆会很有蒙奈的画展,挺值得一去的。”我装作不经意的说道。
“是吗?”她的回答没有一起情感。
为了完成对话,我只能这么接:“挺有意思的,可以去看看。”我心里已经羞耻到了极点。
没有回答。
我坐不住了,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在洗手间里反复的用凉水洗自己的脸。希望这可以让我清醒一点。
渐渐的羞耻的想法逐渐退去,换来的是无尽的失落。道理上讲,这份失落我都不应该有。不过,它至少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所以我想我可以小心翼翼地体验着这份短暂的失落。
当我回到大厅的时候,女人已经走出了门口。就在我座位的窗外。当她打开车门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她看了我一眼,转瞬即逝。
我一直看着她,直到车子缓缓开走。
我坐回座位,整理着我的心情。发现它还是很难平静。
于是我又一次翻开了书。
在我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多了一张餐巾纸。
在那上面留着一个电话号码。
那颜色跟她的口红是一个颜色。
我差点要蹦起来!打从心眼里的兴奋。就好像得知原本取消的假期又恢复了一样!
我想到她上车时看我的那个眼神,那是期盼!对我的期盼!我要去找到她,一定要去找到她!
慢着!
可这绝对不是我之前提到的喜出望外又心安理得的快乐!它完全不心安理得!这张纸条并不是留给我的,而是那个像我的人。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如果故事发生,它将会破坏掉无数美好的事物。
我感到无比的羞愧难当。
我看了看表,时间快要到了。我放空脑子,收拾完眼前东西,离开了咖啡厅。
过了门口的马路,来到了车站前的广场。
今天的火车出人意料的准时。没有多一会,我的妻子变从出站口走了出来。
每周出差回来我都在这里接她,已经五年了。而见到我总是那么开心。拥抱过后,我用左手接过妻子的行李。
而她开心的盘算着要去哪家餐厅吃午饭。
我回应到:“都行,听你的。”
走在街上,我左手提着行李。右臂被妻子搂着。而我的右手在我的大衣口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留着电话纸条。
好像单凭一只手很难撕掉这张该死的纸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