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记忆中的夏天,是带有一丝蚊香味的。
清晨,还未到七点,阳光就从正对东方的窗户射进来,照亮床尾的地板。昨夜点的蚊香,今早看,只在地上残留一些灰色粉末。右边床头还摆着昨晚没写完的暑假作业,封面上赫然写着“五年级”三个大字,我拱了拱背,将头埋进枕头里,又睡着了。
我妈推门进来,把面碗放在书桌上,腾出双手,像拽一只小鸡一样,把我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我被她抱着,鼻孔无意间凑近她身上那件黑色棉质上衣,好像上面也带着一股蚊香味,淡悠悠的,我使劲嗅了几下。
三秒后,我睡眼惺忪地靠在床头,膝盖上垫着昨晚写的那本暑假作业,一碗面赫然搁在书本上。我妈把我的手安放在面碗的两端,保持着平衡,以防面汤倾洒在床上,然后就走了——也只有我妈会这样宠溺我,在这个暑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吃完早饭,我拿起一把玩具枪,捏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劣质子弹,在自建房的二楼,用一块白色的泡沫板作掩护,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进行射击。
我知道,塑料子弹射不中任何人,当然不是我技术的问题,而是这把玩具枪的射程只有两米。我躲在泡沫板后面,尽情享受狙击手身份带来的短暂荣耀和骄傲,尽管有种偷袭的卑劣感,但也能让我在夏日无聊的阳光下,感受到一丝别样的兴奋。
漫长的午休最难熬,大人们总是没完没了地睡午觉,阳台上已经充斥着白晃晃的阳光。
“程青,程青,去山上玩!”边朵和戴明明在一楼对我喊着,他们站在一块儿,手上各自提着一瓶饮料。
“我妈不让我去山上,说竹林里有野人,会把我们抓走。”我张大嘴巴做口型,喉咙里却发出最小的声音,因为我怕把睡午觉的爸妈给吵醒。
“你说啥?我听不见。”戴明明把双手放在嘴边,做出喇叭状。
“你们等等,我马上下楼来。”我走进自己的小卧室,抓起一件外套就冲出去。
“程青,你去哪儿?”身后传来我妈的声音。
“跟边朵他们一起出去玩。”我头也不回地奔到一楼。
“早点回家,听见没?”我妈又补充一句。
“听到了。”我迅速打开堂屋的大门。
边朵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很是好看,我也想穿裙子,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只能套上一件薄薄的牛仔外套扮帅。这是表姐穿了几年不要了,送给我的,款式有些老旧,挂在身上松垮垮的。
“你不热吗?”戴明明问我。
“不热,我还感觉挺凉快的。”我扬起牛仔外套,扇了扇风。
“哈哈,程青,你真聪明,我也想找个扇子。”边朵笑着说。
“来,我给你们扇。”戴明明把手中的饮料递给边朵,折下路边的一张芋头叶,对着我们两个女生左右扇动。
凉风暂时驱散了周围的燥热,我们三人欢欣鼓舞地沿着小路朝山上走去。
“你们暑假作业做完了吗?”我无意间想起这事。
“没呢,离开学还有一个月,不慌。”戴明明说。
“我也才写完一半。”边朵低声说道。
“对了,山上有什么好玩的呀?”我随口问道。
“不知道,反正比待在家里强吧。”戴明明说。
“他们说山上有野人,我们去找野人吧。”我提出这个建议。
“行啊!找野人,找野人去喽!”戴明明满脸通红地走在最前头。
“野人长什么样子啊?”边朵小声问我。
“我妈说,野人的头发很长,人还很高,指甲也长,一伸手就会把我们摁在地上。”我说。
“你信吗?”边朵问。
“我不信。”我笑嘻嘻地摇摇头。
“可我听过这个传说的,好像野人在山上已经待了几年了。”边朵说。
“那他为啥待在山上?他没家吗?”戴明明回过头问。
“不知道,大概是脑壳有病吧。”我把牛仔外套搭在肩上。
“换作我,我待一天就烦了,山上没有游戏机,也没有电视机,更还没有西瓜和刨冰。”戴明明说。
2
路上遇见几座小坟包,矮矮的,石碑上也爬满青苔,其中有一座隐约可以看见三个字,苏小兵。
我们仨都是受过无神论教育的,并不害怕这些,但每个人的手上依旧抓着一块石头,摆出随时准备应战的架势,等走远以后,才放下石头。
我们进入一条小路,按照电视剧里的方法,趴在地上,寻找野人的脚印,累了就站起来,煞有介事地寻找被折断的树枝和竹叶,判断野人可能前进的方向。
这样玩了有一会儿,我们都感觉有些无聊,于是把饮料扔到地上,脚踩着厚厚的竹叶,抡起竹竿,像武侠片里演的那样,装模作样地打起来,想象自己是大将军,正握着一根长枪杀出敌人的重重包围。
在吼出高昂的杀敌声后,我们仨都口干舌燥,拧开饮料瓶的盖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后,我们寻着一条小溪,找到一个泉眼,把饮料瓶灌满了水,做完这些累了,三人就一起躺下,仰面看着那狭窄的蔚蓝天空。
“要是能在这里搭一个树屋就好了,可以作为我们的秘密基地。”我说。
“搭三个树屋,我们一人一个,平时还可以串串门。”边朵补充道。
“想得美呀,我们连材料都没有。”戴明明突然提出这句话。
“这漫山的竹子不就是材料吗?”我说。
“工具呢?”戴明明反问道。
“需要哪些?”我问。
“锯子,绳索,嗯,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些了。”戴明明摸了摸乱哄哄的头发。
“听起来确实有点麻烦。试试吧,反正暑假这么长。”我笑眯眯地说道。
说干就干,第二天我们找来相应的材料和工具,在竹林里兜兜转转,最后精心选到一棵松树,它的树干很粗,有两根差不多平行的枝桠,可以在上面搭建一个平台,再依托这个平台往上建树屋。
我们一人举着一把锯子,卯足了劲儿锯竹子,一根,两根,三根……很快就攒起一大堆竹子,差不多都有饭碗那样粗。
在我用小刀把竹子剖成两半的时候,竹子滑了下去,一不小心戳到放在地上的牛仔外套,将外套戳出一个洞。
我忙着干活,没有太在意,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在竹叶上铺了一块毯子,摆出三只饭盒,大家席地而坐,慢吞吞地吃着饭盒里的玉米饼和小菜。
吃完这些以后,边朵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取下扎在口子上的橡皮筋,把里面切成块的水果分给我们,一人几块,算是餐后甜点。
吃完午饭,我用毛巾擦擦汗,再把它搭在一根干爽的竹子上晾晒,竹叶茂密,阳光只能透进一点,同样,风也是,来得很少。
戴明明率先爬上那棵松树,骑在一根枝桠上,我和边朵则待在下边,给他递那些剖成两半的竹子,竹子被运上去,整齐地排列在两根枝桠上,戴明明再取出麻绳,把那些竹子逐一固定住。
这时,竹林里变得阴沉沉的,我抬头一看,狭窄天空上布满了乌云,这是要下大雨的前奏啊,一会儿闪电来了,一会儿雷又来了。
雷声在绵延,两片乌云在两山之间进行神奇的汇合,头顶的一线光亮,终究被吞没了。
我们赶紧招呼戴明明爬下树,收拾好地上的工具,就急冲冲地往山脚跑去。
幸运的是,我们前脚刚到家门口,那场大雨就来了,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水泥地上,树叶上,一视同仁地洗刷了世间所有的灰尘。
雨接连下了两天,第三天雨停了,碍于刚下完雨,土路湿滑得很,我们又在家里待了两天才上山。
我们走到距离那棵松树不远的地方,抬起头时都张大了嘴,因为一个完整的树屋竟然出现了,依旧是竹子做的墙,竹子做的屋顶,还开了一扇小窗,窗口别着一束野花。
“这是谁干的呢?”我问道,同时心中生出一丝疑惑来。
“我感觉……我感觉那束花是野人留下的礼物。”边朵小声说道。
“那这个野人可真勤劳啊,把我们的半成品树屋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基地。”我感慨道。
“管它是谁做的,咱们进去玩玩吧。”戴明明提出建议。
“好嘞。”三人齐声欢呼。
我们各自提着一包零食走到松树底下,令人惊讶的是,树桠下还悬挂着一个绳梯。
戴明明走上前拽了拽,回头对我们说:“挺结实的,我先上去探探路。”
他把零食口袋挂在小臂上,手脚并用几下子就爬上去,蹲在树屋前面的小平台上,对着我们挥手:“上来吧,没问题,一切安全。”
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屁颠屁颠地爬上去,扒开树屋的窗户朝外看,视野果然更开阔一些,看见的天空不再是歪歪扭扭的一条线,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
我们把口袋里的零食全部倒在竹子做的地板上,三人齐刷刷地躺下,一边吃零食一边闲聊。
“你们说,究竟是谁给我们搭的树屋啊?”边朵把一块薯片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咀嚼着。
“你刚才不是说的是野人吗?”戴明明有些不屑地说道。
“那是我猜的嘛,”边朵说,“他为啥要给我们搭树屋呢?”
“可能是太孤独了,想让我们多留在山上陪陪他。”我说。
“这挺有可能的……”边朵点点头。
等三包零食都吃完以后,太阳也快下山了,我们挺着鼓鼓的肚子,一溜烟又跑下山去。
回家的时候,要经过一座石桥和一条街道,街道上店铺林立,有烤鸭店、五金店、小面馆,还有理发店。
理发店的老板叫苏晓彤,我们这一带的小孩一般称她为苏姐姐。尽管苏姐姐穿着便宜衣服,脚踩着廉价高跟鞋,但她每天依旧打扮得很用心,脸上化一点淡妆,头上别着一只蓝色的蝴蝶发卡,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坐在店门口,静静地看远处的山。
3
后面又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雨,乌云聚拢又分开,很快,金色阳光又洒下来。
雨后竹笋从地里萌出,我提议上山去掰竹笋,边朵和戴明明都临时有事决定不去,结果就我一人拎着麻袋偷偷地上了山。
我一路走走停停,快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掰了半麻袋的竹笋,于是我把它们倾倒在地上,盘腿坐下,快速地剥笋皮,几下子下去,竹笋环形的竹节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旁边褐色的笋壳则堆成小山,犹如到了一场郊游盛宴的尾声。
我把剥好的竹笋放进麻袋里,夏日燥热并没有将热情稀释,我继续坚韧不拔地向山顶推进,头顶的天空越来越开阔,视野变得越加明亮。
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笛音传来,我顺着笛音往前走,惊喜地发现不远处有一小片菜地,菜园子外面有几只母鸡在啄食虫子,还有一个小屋,棚顶是茅草搭的,外面的一根竹竿上搭着几件衣服,还往下滴着水珠。
小院外面有一扇竹门,半掩着,我大着胆子推开,一只母鸡被吓着,跑得老远。
我又继续往前走,来到小屋的正前方,一眼看到屋里坐着一个男人,正吹着笛子,他三十多岁的模样,头发很长,对于我的出现,他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
我站在门边儿,有些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
“吃饼干吗?”他突然放下笛子,指了指桌上的那个饼干盒子。
我摇了摇头,竟大着胆子走进小屋,四处瞅了瞅,桌子上面摆着一只笛子和一个饼干盒子,床上铺着一床被子,床底下摆着一盘蚊香。
男人取出一支烟点燃,定定地看着我说:“你不怕我吗?”
我摇摇头,接着问道:“你就是野人吗?”
男人笑了笑,说:“哦,外面的人一直都是这样叫我的吗?”然后男人把脸扭向窗外,吐出一个烟圈。
我又问:“那个树屋是你搭的吗?”
男人笑而不语。
我锲而不舍地问:“还有,你为什么一直住在山上啊?”
男人终于说话了,他提高嗓音说道:“小朋友,你的话太多了。”
这时,一只母鸡大摇大摆地走进小屋,男人喝斥一声后,那只母鸡如梦初醒般尖叫着跑出去,像是丢了魂儿。
“你就像它们的国王,这里就是你的领土。”我看着远去的母鸡说道。
“小朋友,其实我管不着它们,它们是自由的。对了,你外套怎么了?”男人把香烟摁灭在一块石头上。
“被竹子划破了。”我解释道。
“拿给我。”男人把手伸过来。
我慢吞吞地脱下牛仔外套,把它递过去。男人从床底取出针线,穿了好几次才把线头穿进针孔,接着慢条斯理地缝补那个破洞,缝好以后,满意地抖了抖外套,再把它放在桌子上,回头收好针线盒。
突然,外面的母鸡咯咯叫着,引起一阵骚动,我有些好奇,穿上外套走出小屋,看见苏姐姐提着一大袋子水果和蔬菜,从那条小路走上来了。
她长发披肩,头上依旧别着那只蓝色的蝴蝶发夹,不知不觉间,那个奇怪的男人也同我站在一块。
苏姐姐看见我有些诧异,但第一时间还是亲切地打招呼:“小朋友,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我来掰竹笋,无意间就跑到这儿了。”我小声解释道,“苏姐姐,你可千万别给我妈说,让她知道我上山来了,肯定要揍我一顿。”
“知道了,我不会说的。”苏姐姐温柔地点点头,最后笑着对那男人说,“天气真热啊,林乐哥,这次我给你带了西瓜。”
男人盯着苏姐姐手上的塑料袋子,有些不爱搭理地说:“晓彤,你辛苦了,回去吧,以后不要上山了。”
“不辛苦,都是顺手的事。”苏姐姐笑盈盈地说道,随后自顾自地走进小屋,把两袋子东西放在桌子上。
“你以后再来,我也不会见你的,桌上有买菜的钱,你拿走吧。”林乐也转身走进小屋,坐在床上。
苏姐姐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眼里突然涌出一层泪花,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我有点累了,你们走吧。”林乐已经躺下,背对着我们。
苏姐姐红着眼睛,盯着林乐的背影,一言不发地站了好一会儿,在此期间,林乐一直不回头,也不说话,实在没办法,苏姐姐只好下山去。
在下山的路上,我压不住好奇心,直接问道:“苏姐姐,那个叔叔为什么要住在山上啊?”
苏姐姐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吧。”
我们的对话很快结束了,下了山,我就扛着这一袋子竹笋跑到市场去,卖了五块钱,买了两只冰棍,三包辣条,吃得肚子饱饱的,我想,这个暑假可真好啊。
我擦掉嘴上的辣椒油,回到家里,我妈正在晾衣服,嘴里还哼着歌,看上去心情不错,我也帮着把衣服上的水滴给抖掉。
我把一件衬衣挂在晾衣绳上,顺便瞥了瞥我妈扬起的眉毛,随后问道:“老妈,理发店的苏姐姐跟山上的野人有什么关系吗?”
“你上山玩了?”我妈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高声音问道。
“没,是戴明明他们最近看见苏姐姐上山了,手上还提着两袋子的菜。”我赶紧解释道。
我妈听到这消息,松了一口气,说:“你别嫌我话多,不让你上山,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怕你在山上踩到捕兽夹之类的东西,二是怕你在山上玩火最后烧了山。”
我听不进去这些,继续问道:“妈妈,那个野人是谁啊?”
“你问这个干嘛?”
“就问问嘛。”
“林乐,老林家的孩子,排行老二。”
“妈妈,那他为什么一直待在山上啊”
“我猜,他是为了赎罪。”
“赎罪?什么罪?”
我妈脸色铁青地说道:“十年前,他和几个兄弟一起在外镇吃饭喝酒,回来的路上,是林乐开的车,因为他醉驾,结果出了车祸,车翻到沟里去了,车上几个人都受了伤,你小舅当时也在车上,也受了轻伤,还有一个人经过抢救都没救回来。”
“那个人是谁呀?”
“是苏晓彤的哥哥,苏小兵。当时苏晓彤和林乐是恋人关系,快要结婚了,因为这档子事,两人也就分开了。”
“后来呢?”
“后来林乐坐了两年牢,出来后打了几年工,打工的钱全给了那几个兄弟和苏晓彤,自己一个子儿也没留。”
“老妈,你可真是消息灵通,这你都知道。”
“还不是你那个爱闯祸的小舅说的。”
“小舅跟林乐还有来往啊?”
“以前你小舅隔三差五就往山上跑,不过现在他结婚了,也跑得少了。”
“哦,原来如此。”
4
过了几天,我在街上闲逛,遇见边朵和戴明明,便迫不及待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他们,结果他们悄悄地把我拉到了理发店对面的街上。
我们三人一起蹲在一堆啤酒箱后面,默默观察着对面发生的一切,只见苏姐姐一个人坐在店门口发呆,偶尔会抬起头,怔怔看着远处的山,有理发的顾客来,叫她好几声,她才站起来营业。
“苏姐姐看起来好悲伤啊。”边朵有些心疼地说。
“我们一定要帮帮她。”我捏紧拳头说道。
“怎么帮?”戴明明凑过来问道。
“我们可以试试让林乐下山,”我郑重其事地说道,“找一个他不会推脱的借口。”
“比如?”边朵问。
“比如他的父母生重病了,急着要见他。”我兴冲冲地提出这个建议。
“这个借口真不错,不过,我们还是要提前跟苏姐姐说一下。”边朵说。
等理发的顾客离开后,我们三人凑到苏姐姐的店里问道:“苏姐姐,你要我们帮忙吗?我们可以上山去找林乐叔叔。”
苏晓彤眼睛一亮,说:“你们能帮我把他约下山吗?”
我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说:“包在我们身上,我们计划跟林乐叔叔说,他父母生病了,这样他肯定很着急,就会下山吧。”
苏姐姐听到这个借口,眼睛里的光暗下去,飘上了一丝忧愁,她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说:“别,别这样折磨他。”
我有些不甘心地问:“那可怎么办呢?”
苏姐姐把头上的那只蝴蝶发卡摘下来,交到我们手上,她说:“你们把这个交给他,直接跟他说,明天傍晚六点,我在三号桥等他,要跟他讲一件重要的事。”
次日下午,我们兴冲冲地跑到山顶,林乐戴着一只草帽,正弯腰打理那个菜园子。
我走上前说:“叔叔,苏姐姐傍晚六点在桥上等你,要跟你说件事,你快去见见她吧。”
林乐放下锄头,走过来问:“真的吗?”
我用力点点头,张开手掌,露出那只蝴蝶发夹。
林乐并没有收下发卡,望着远处,顿了一会儿说:“你跟她讲,还是另外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我望着林乐,显出悲痛的情绪来,带着哭腔说道:“林乐叔叔,求求你,就去见苏姐姐一面吧,她等你等得太久了。”
这里没有竹林遮挡,我们四人就这样暴露在夏日底下,沉默越积越厚,只剩下风和阳光穿行在其中。
“大人的事,可真复杂啊。”戴明明在旁边感叹了一句。
“我不会去的,你们走吧,还有辛苦你们,把这个东西交给她。”林乐从兜里取出那支小小的笛子,递给了我。
“林乐叔叔,你还有什么话要给苏姐姐讲吗?”我又问道。
“没有了。”林乐说。
我们带着这条消息,失望地回到桥上,再次见到苏姐姐,她穿着一件白婚纱,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我们,顿时明白了大半。
我们把笛子和发卡交还给苏姐姐,也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
这时,一张纸条从笛子里掉出来,苏姐姐捡起来看了看,眼泪很快就充盈了眼眶。
我们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只能默默地站在桥上,等着太阳落下。
我侧过脸,注意到一根桥柱上刻着两个字,“乐”和“彤”,我想,也许这座桥对于他们而言,有着不同于平常的意义吧。
5
八月底,热气浓稠,小镇已经持续大半个月没下雨了。
所有的植物都变得萎靡起来,山上的那片竹林看起来也有些不对劲,慢慢变得苍老起来,然后一夜之间,着魔一样开了花,竹花像是由米粒凑成的,一小朵一小朵地聚集在竹枝上。
竹花的存在,一半是风景,一半是灾难。干旱缺水促使它们失去了期待,它们从复杂的季风、降雨量、光照里彻底脱身,把几乎蔑视的目光投向最终的目标:等待死亡,绝对的,不可撼动的死亡。
对小镇居民而言,竹子从来都不是生活的主角,即便它们大片大片地变黄死去,在风中发出风车一般的低吟,那又如何,第二年又会有新的竹子生长出来。
就在这样干燥的时刻,我们仨还有心思上山去找蝉蛹,把它们串在树枝上,再架在一小堆篝火上面,慢慢地烤。
等一人吃完两串蚕蛹后,我踩灭了余火,三人再顺着山路往下走。
走到中途,我们开始比赛跑步,我跑下山的时候,意外地遇见了苏姐姐,她手上提着一包纸钱和蜡烛,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你怎么了,苏姐姐?”我问道。
“没事。”她说。
走到山底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回头一看,一股白烟从半山腰升起,顿感不妙,一溜烟跑到大街上,大声嚷着:“快救火,山上着火了!”
“哪里啊?”一个大人冲过来问道。
“山上。”我指了指远处的山头。
在高温和干旱的双重影响下,这场大火燃烧得很快,一片接着一片,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大半个山头,森林里的小动物们拼命地向四处逃窜,最终即便动用了三辆消防车,聚集了大半个镇的人力,也没能阻止火势的蔓延……
一天以后,山火才烧到隔离带,实在没有什么可烧的了,这头猛兽才慢慢地变小,直至彻底熄灭。
烟尘落定,山被火夺走生命,漫山遍野都是竹子和树木焦黑的尸体,森林保卫战就这样结束了,小镇上的人们又过上了单调而平静的日子。
扑灭山火后的第七天,为了迎接新的学期,我妈带我来理发店剪头发。
苏姐姐刚要动剪刀的时候,三个警察走了进来,说在竹林里找到苏姐姐的蝴蝶发卡,还有一个铭牌,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和班级,要带苏姐姐和我回警局,调查这次特大山火的发生原因。
我瑟瑟发抖,我妈也赶紧解释道:“孩子从来没有上过山,怎么可能呢?那牌子也许是别人捡到丢到山上的,还有天气这么热,随便一个烟头就可以把山给点燃了,怎么能判定是我家孩子做的呢……”
我牵着我妈的衣角,嗫喏着说:“妈,别说了,别说了……”
警察阴沉着脸,说:“大姐,现在只是调查阶段,还没有下判定。”
我妈继续不依不饶地说:“你们真是瞎胡闹,没事调查到一个小孩身上了,还有她马上要开学了,可不能耽误她学习啊……”
警察有些不耐烦地说:“大姐,我们只是带她回去问问话,不会耽误多少工夫的。”
而我则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旁,说真的,我也不清楚,究竟那天有没有将那堆火给彻底踩灭,于是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忆着。
警察转而对苏姐姐说:“你也准备准备,跟着我们走一趟吧。”
“不用带她们走了,放火的人是我。”理发店门口出现一个瘦削的人影,那人竟然是林乐叔叔,我的心中陡然升起了巨大的希望。
林乐叔叔满脸疲惫,头发似乎变得更长了,而且发尾出现明显的烧焦痕迹,但是身上的衣服却干干净净的。
他走进来,对着其中一个警察慢条斯理地说:“那天,我在给一个故人烧纸钱,风把燃烧的纸片吹进草丛里,然后起了火,当时,我尽全力也灭不掉,最后烧了山。”
听完这番话,警察若有所思,最终决定还是先把林乐带回警局调查一下。
警察要带走林乐叔叔的时候,苏姐姐站了出来,她说:“警官,等一等……可不可以让我给他剪头发,很快的,几分钟。”
警官看了看林乐,问道:“你呢,怎么想的?”
林乐眼皮一抬,说:“反正我不急。”
警官对苏姐姐说:“那好,你给他剪吧,省得到时候,我们还要在警局里给他推头发,剪短一点哈。”
苏姐姐慌慌张张地找来剪刀,把围布搭在林乐的肩上,她哆哆嗦嗦地举起剪刀,一剪子下去,头发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
几分钟过后,一头茂密的森林逐渐变成了草原,林乐一直等待着,当苏姐姐撤走围布的时候,林乐站起来,转过身,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晓彤,对不起,你别等我了。”
听到这话,苏姐姐垂下头,泪水滴落下来,她说:“是我……对不起……”
“晓彤,别说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保重啊。”林乐拍了拍苏姐姐的肩膀,他几步走出理发店,上了警车,再也没回头。
6
后来,苏姐姐就像林乐口中说的那样,找到一个好人家,结了婚,生了一个小女孩,一家三口经常站在那座石桥上眺望远方。
几年后,竹山重新恢复了绿意,我又一次背着背篓上山找竹笋。
上山的路要经过苏小兵的墓碑,碑前摆着两根香烟和一瓶白酒,旁边还有一束花,花没有败,应该是近期有人放上去的。
我继续往上走,快到山顶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崭新的树屋就立在树上,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灯笼挂在树梢,我站在底下,宛如身处一片绿色的王国之中。
我感觉是那个人回来了,于是扯着喉咙大声嚷着:“林乐叔叔,是你吗?”
“是……你吗……你吗?”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再重复了三遍,回应我的除了鸟鸣和溪流,山谷依旧寂静。
有些不甘心,我在山顶继续徘徊,试图找出人类存在的痕迹,可惜这次除了树屋,什么都没有发现,没有菜园子,没有聒噪的母鸡,也没有干净整洁的小屋,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失望,随便采了一些竹笋,便原路返回,走到山脚的时候,我再一次回望那片竹海,白云飘渺,清风昂扬。
突然想起那片死去的竹花王国,几年前,因为一场山火,它们就躲进了我遥远的记忆里,如今,在这个不知名的时刻,摇撼我,让我触目惊心几秒钟,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我在心里默念着:再见了,林乐叔叔。再见了,我的竹花王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