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动爻
《易•乾》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雨夜的落岩城,云低雾霭,柳木垂苕,高耸的旗楼像一把倒悬的宝剑指向黑漆漆的夜空,和居住在内的倔强侠客一样,挑战着自己的命运,挣扎着自己的生活。
耿家灵堂前,粗如儿臂的白蜡烛咝咝地燃烧,中央金丝楠木的棺椁和雕龙秀凤的灵位,彰显着逝人高贵的地位,然而这一切也都会像不曾发生一样,随着嘉陵江水奔腾东去。
麻衣素裹的耿英坐在灵堂隔壁的屋子内,手里捻着一根竹签,那是算命人常用的签子,他死死的盯着上面的篆字,“群龙无首,吉”。这是父亲耿尚武此行之前照例在落岩城外李老哑巴哪里求的卦,是个讽刺的吉签,读书不多的耿英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群龙无首为什么是个吉签,而全家读书最多的二弟耿雄也再也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也只得先行应付了眼前的事情啊,耿英长叹一声。
“送信的人都走了吗?”他转头问身边的二弟,耿豪。
“恩,大哥,在雨来之前已经出城,分做三批送信,隔半个时辰出去一批,中间的那批还是化妆出去的。想哪魔头不过孤身一人,信一定会送到四家手里的。”耿豪身上还在淌水,但眉目间的英气却未遭此大变的影响。
“好,想得周全,去换身衣服,再去给父亲上香吧。一会还回这里,咱们计划一下中秋佃主会的事。”看得出对自己不过二十二岁的弟弟,耿英很是满意。
“好,大哥。”耿豪再无多语,转身走了出去。
耿英放下签子,拿起桌上的残茶一嘬而尽,走出了房门。
远处江上,雾气翻涌,平日夜里来往穿梭,似繁星点点般的渔火都不见了踪影。脚下的落岩城就像一座守护神,矗立在这块不知何时飞来的巨大岩山身前,互为砥角,在这漫天大雨织成的巨网间巍然不动。
耿英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昨夜父亲就是在离此不远的前厅同自己策划着今日的行程,他说话时颤动的银须,和习惯的咳嗽声都还在耳边漂浮。而现在,才刚刚过去十多个时辰,已经阴阳两隔,再也不能同这矗立百年的落岩城一道共担风雨了。
耿英似乎再也难抑心头的悲愤,一跃而起,纵上灵堂的屋顶,在这闷雷滚滚的雨夜,向着难分天地的嘉陵江大啸三声,像是要一口气宣尽心头的郁懑。
耿豪此时已换起了干爽的衣服,听着哥哥的连绵不绝的啸声,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用他女人般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屋子里一口巨大的箱子,然后轻轻放下了竹幔。
二、 起卦
落岩城,由一块巨大的飞来石得名,倚石而建,百年沧桑,落岩城地势险要正在嘉陵江一处险恶的拐湾处,俗话说,扼守嘉陵道,往来皆金银。落岩城自建成以来一直都是西南一带最大的水陆商埠。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了江湖,有人又有钱的地方自然更是如此。落岩城商埠形成气候后来,这里斗杀不断,游案幢幢,加之落岩城不是县府住骅之地,当地官府一直节制不来。而天下事分久必合,各派势力在此逐渐拼杀消亡,慢慢也就聚合形成了大一统的局面。二十年前,豪客周一凡心胸宽厚,腹有雄才创立了落岩城商贾行,彻底结束了这段群龙无首的局面,“五掌紫金龙”周一凡死后,又由他的大弟子耿尚武接任了落岩城把头,此间一直相安无事。
耿尚武人送外号,“慈面佛”,九九八十一路“五行刀”加上自己独创的暗器打法,武功着实不弱,在他的经营带领下,落岩城不论是商业还是治安都井井有条,是个名震西南的好汉。
但教世间自古无周全之事,耿家人认为耿尚武一生只得罪了一个人,却是这一个人就让他送了性命。
这个人就是李淮三,耿尚武的干儿子,之前耿家的头号门徒,武功得自耿尚武亲传,加之年富力强,动起手来大概已丝毫不弱于耿尚武本人。
话说,落岩城商贾行自周一凡死后,一共有五家最大的商号,是周一凡五名嫡传弟子的字号。随着大徒弟耿家一脉的强盛,白、齐两家在周一凡死后自觉天地逼仄,水浅无路,逐将生意和势力从落岩城剥离出来,转而去往不远的钓鱼城营生。这一来,自幼由耿尚武抚养大的李淮三,本该顺理成章地接管这两家的生意和地盘,亮出自己的字号与招牌。
谁料耿尚武老爷子,在去年六十岁寿诞这天,对着落岩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公开宣称,将白、齐两家的生意,均分给其余的两位师弟宋、马两家,耿家再不沾手。
接着,今年二月,初春的江边,耿尚武二儿子耿雄被人杀死在一块偏僻的滩涂地。耿雄不会武,喜欢吟风弄月,他已是贡生身份,却不愿去做官,而是立志在嘉陵江畔,落岩城旁著书立志,钻研稗官小说。谁料书未成而人却先被快刀削去了半个天灵盖。
当日,耿尚武看着二儿子那再也说不出珠玑妙语的死灰色嘴唇,咬着牙发誓要追出凶手,就在众人大恸莫名的时候,李淮三却突然发难,拔刀劈向大公子耿英,幸得耿英身手了得,躲过了一劫,却也受了不小的伤,而李淮三则在耿家众随从的联手格杀下,仓皇突围而去。
三个儿子一死一伤,自小抚养的义子又成了忤逆之徒,耿尚武大病一场。直到白露前后才恢复过来,而此时就到了要开佃主会的时候,这中秋佃主会乃是一年一度商定来年生意分成的重要会议,是生意人最为重要的时候,而两个师弟白、齐两家虽然不在城内,但是还未退出商贾会,每年的佃主会也是例行参加。今年,老人心疼耿英伤愈不久,耿豪年幼,坚持要自己亲自去通知城外的白、齐两家参会,却不料才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就中了伏击,落得与二儿子一样下场,和随行的四名高手一起被人快刀砍死在驿道。
事发仓促,耿家只能白事与中秋佃主会一起办,又得防着李淮三的暗算,好好一家子人都被折腾的七荤八素,好在多见父亲处事,平日也算精干,才将引来送往、吃喝拉撒等各项杂务处排的清清爽爽。
而那李淮三自此也没有再露面……
三、排卦
三天后的落岩城,正是佃主会大日子的时候,耿家的大宅子里熙熙攘攘的挤进了三百多号,都是落岩城及周边的商号掌柜,他们都等着耿、宋、马、白、齐五家商定的结果,来判断来年的生意。
雅致的后院,竹林的石桌前坐着五个人,除了耿英年纪四十出头,其余的来的都是当家人,六十上下的老人。
“各位师叔,小侄家中陡遭大难,落岩城一切事宜今日全赖各位叔父维持,小侄在此先行谢过!”众人坐定后,耿英站起身来团团一鞠。
“贤侄,多礼了。”笑眯眯的马继先,率先摆了摆手,他是五兄弟中的老三,平时一贯随和,也与耿家相处的最为要好。
“那我就斗胆和师叔们谈一谈咱们来年的码头租金、房屋租金等琐事…”说罢,耿英把几天来烂熟于心的账目以及来年生意的预估详细的说了一遍。待说到最关键的分成上时,他停住了话音,微笑着看了看四位老人,说:“今年,因为家父仙逝,小侄无能,想请师叔们先议一下如何分成。”
“既然师兄去了,我看今时不同往日,咱们是该变一变了。”一只把弄着铁核桃的二师弟宋平,耍一下停住了旋转的核桃,目光灼灼的射向耿英。
“师兄惨死,不光丢了耿家的面子,也大大扫了我们五家的脸,我白家虽然搬出了落岩城,但是自觉也该为师兄报这个仇。对不对,耿英?”老四白鹏起斜斜的靠在椅子背上,头也不抬,盯着自己得脚尖,旁若无人的说。
耿英剑眉一竖,他素知父亲这个四师弟平时与耿家不睦,更有传言是因为与耿尚武有了激烈的冲突才搬离落岩城,但耿尚武活着时候,却没有说过此人闲话,每逢时节都会厚礼相送。此刻,他突然发难,虽然不善,却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小侄自会凭耿家的力量,手诛李淮三这个禽兽,但此间谈论生意,并不是…”
“贤侄,此言差矣。这是咱们五家的事,是整个落岩城的事。”一直没有说话的齐云风,佝偻着后背,缓缓的说道,他是几个人中岁数最大的,甚至比耿尚武都要年长三岁,但却是拜入师门最晚的小师弟。
“别在这里废话了,你送来的书信不是说的很清楚吗?怎么变卦了?信难不成不是你写的?”白鹏起摸了摸秃头,咬着牙说。
信?什么?信确实是耿英手书,但只是言及父亲去世及白事的操办,再就是佃主会的时间,还有什么?耿英正在疑惑间,从竹林另一头走来一位白衣男子。来人正是他的三弟耿豪,今日的耿豪一改今日精干的打扮,穿着一袭白衣,嘴角扬着笑意,加上俊俏的脸庞,活像从画中翩翩走来。
“老三,信是怎么回事?”耿英预感有事发生,起身问话的同时也摸向了自己藏在腰带中的软剑。
“是我,替大哥润色了几分,看当下,落岩城群龙无首,必须选出一个新的商贾会把头,你我二人资历尚浅,我看那就谁为父亲和二哥报了仇,谁不如掌管落岩城。”耿豪款款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