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洼的故事

                                        夏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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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俩个年轻人,一个叫张浩波,一个叫冯丽霞。

        张俊志有三个男儿,张浩波是男娃中的末末;冯丽霞前头有俩个哥哥,她是冯德顺的独生女。

        张狗娃的大儿子张俊志,自从弟弟张俊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对冯德顺一家很是记仇。冯德顺自打土地改革那一年,他老爹冯有财被张狗娃告进监牢,以至呜呼哀哉。虽然也感到老爹有些为富不仁的霸道,政府镇压情有可原,但对张狗娃一家人还是怀恨在心。

        这两家人,几十年来走道各行一边,干活各占一头,对面不搭话,碰头不言语。但两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同学习同歌唱的年轻人,却是从小青梅竹马,厮肩摩背玩大的。他们同一条街走道,同一班级上学,避开俩家大人,还常在一起玩耍,各自都心存好感。

        冯丽霞永远记得他们搂柴割草的童年趣事。

      记得那年秋天,一群小伙伴在地里割猪草,她和张浩波便在田禾地玩起了捉迷藏逮猫猫,晌午之后,地里劳动的社员们早已收工,郁郁葱葱的青纱帐无边无际,风吹着玉稻秫叶沙沙响动,她到处找不见小伙伴,更找不着小浩波,看着四周一人多高的田禾苗,想着自己越走离家越远,地里也许会突然窜出一条大灰狼来,便吓得“哇哇”直哭,那知小浩波却从不远处钻出来,为她捧来满把手黑嘟嘟的天茄子。

      她高兴地破涕为笑,小浩波用袖子擦去她脸蛋上的泪花花,一颗一颗喂她吃,弄得小鼻子小嘴黑乎乎的,浩波净是笑。

        张浩波也常常喜欢回忆他和冯丽霞天真烂漫的童年往事。

        记得有一次,几位小伙伴在一起玩过家家娶媳妇,小丽霞硬是不要小铁柱当她的小女婿,非要和张浩波玩不可。结果,小铁柱不高兴了。张浩波却从田禾杆缠绕的藤蔓上,摘下一握牵牛花,一朵一朵插在冯丽霞的头上,又几朵别在自己胸前扣眼上,然后唱道:

        “嘟嘟嘟哒,嘟嘟嘟哒,

        海棠树,开红花,

        开几朵?开两朵,

        小姐一朵,我一朵。


        嘟嘟嘟哒,嘟嘟嘟哒,

        女婿上门娶亲呀,

        娶啥亲?红袄绿叶亲,

        娶个媳妇嘴亲嘴。”

        完了,小伙伴排队两边,非要看着他俩胸对胸,嘴对嘴,舌对舌地亲。而小浩波是乐意的,小丽霞虽然面子上有些羞答答,内心却还是很愿意和浩波玩亲嘴游戏。

        铁柱虽然和别的女伴玩了结婚游戏,但对于小丽霞还是说不出的生气。打那以后便故意在人多场合,多次让她难堪,甚至于编个顺口溜说:

        “敲叭叭,敲瓜瓜,

        浩波媳妇叫丽霞。”

        这段顺口溜从此在小伙伴口中到处传扬,不少人以此取笑他俩。一直到了十五六岁,他们在一个班级读初中时,仍有同学用这段顺口溜对他们逗乐。

        不过,喝红薯汤吃玉稻秫面馍的贫苦岁月一去不复返了,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也很快过去,他们都长大了。

        小时候的事,虽然都还时常莹绕脑海,但似乎又都知道了两家大人从前的恩怨,渐渐的,他俩有些疏远了,很少说话。

        张浩波一见冯丽霞,面红耳赤,总有一股令人不可名状的闷热与燥动在心里,身体似乎也如滚水沸腾着,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撕咬着、从心底往上涌,却无法说出口。冯丽霞见了张浩波,眼神立马有了灵气,和旁边人说起话来,那声调都颤音轻扬,走起路来,更是风摆柳枝,姿态悠悠,娇媚地惹人眼球。

      明眼的同龄人可看出来了,张浩波与冯丽霞相互暗恋了。

      孩提时代的幸福回忆,有时真的犹如一首伟大而激情的诗歌,而这首诗歌常读常有味,越读味越醇,越读越叫人心里像长了草。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感,有时候真很叫人懵然,爱情这东西一旦迸出火花,不讲道理,也不需要理由。  可真正的爱情到底是什么?童年时光的轻率允诺、放荡玩闹?懵懂性趣、哭哭笑笑的回忆?张浩波和冯丽霞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可这燥动的幸福就像早春二月的花草,努着劲尖锐拱向外面的暖阳。爱情,就这样侵袭了美丽的青春之躯,丘比特神箭也早已俘获白马王子。蒙着眼晴的爱神,就这样在姑娘的心里悄悄地扎了根,且无需任何理由。

      可老一辈结下的冤孽,绾起的死疙瘩却叫俩个年轻人心有余悸,不敢偷越半步雷池。

      槐树洼老一干上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张俊明和李彩凤,有人便说,张浩波和当年的张俊明有些象,浩波比俊明更多一股子灵性劲儿。也有人说,冯德顺的老婆,要不是那一脸麻子,和当年的李彩凤一样耐看,从她女儿冯丽霞的身态模样上,便能看出当年李彩凤的模样与身段。

        不过说归说,几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真真切切?

        听这话的人,自然明白,村里人是在夸张浩波是个有文才,头脑聪明、相貌俊朗的小伙子,冯丽霞是位有灵气,漂亮贤淑、芳姿耀人的好姑娘。

        张俊志常听村里人夸他三儿子如何英俊能干,想着儿子在高中考试,作文成绩曾得过禹庙镇中学第一名,高中上学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常常独自笑得合不拢嘴,对老末末张浩波更是另眼相看、疼爱有加。

      想着老大老二成家另过,三儿子也长大了,该为他添衣打扮了,便逢集赶会,买这买那的,想把儿子打扮得更光鲜体面些。却不料,老俩口老眼光,他买的衣料,三儿子一点都不喜欢穿。

        冯德顺的老婆,因为独生女漂亮和学习成绩的拔尖,使她在槐树洼前街后巷的婆娘们面前,争得不少荣耀,仿佛脸上的麻子,都因女儿的人品出众而消失不少呢。

        于是,便把个独生女娇生惯养、百般宠爱,三天两头逛城集赶庙会,扯花布买头巾,要啥买啥,要花生她会连核挑毛栗一齐买。

        一九八一年,张浩波和冯丽霞,两人都在禹庙镇高级中学毕了业。张浩波因喜欢文学,常天迷醉在小说中,写了不少自以为感天动地,却少有发表的作品,直到临近高考,才如梦初醒,早已悔之晚矣。

        冯丽霞在毕业班女生中,学习成绩可谓拔尖,但这年全班级五十余名考生中,只有四名同学金榜有名,况且都是男生,她也只好闷闷不乐回到村中。

        张浩波回乡后,情绪很不稳定,准备补习班再上一年,弥补数理化学科差距,却遇上镇政府正缺一位办公室文秘,况且承诺工作优秀就可以转为正式员工,考虑大学毕业又能咋?不就图个稳定工作?遂进了禹庙镇政府,当了一名办公室秘书。

        冯丽霞见张浩波不再上补习班,也改变了补习考大学的心思,她想,连张浩波都看开了,不再考大学,再说条条大道通罗马,自己何必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再加上,当时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禹庙镇办起了袜厂、酒厂,石绵瓦厂、修理厂、农具厂、晴纶衣厂,好多单位招聘应届高中生,便选择了镇办晴纶厂去工作。

        晋南的乡俗,男二十,女十八,该是准备结婚的年龄了。

        张俊志自从儿子进了镇政府,便四处托人为他找对象,张浩波知道后,便笑着对他爹说:“忙甚呐?现在我才二十岁,正是干工作的大好时光,哪能分散精力搞对象?你就别瞎张罗了,省得我上班也心神不定。”

        老汉听儿子这么说,心里便有些不快活。你俩哥哥都是到了年龄,我和你嫫前后张罗,我不操心谁操心?闪过这一茬,好女娃都被别人占了,哪里还有合适口等你?既使你看上人家女娃,可名花有了主,还不是干瞅着难下手?

      但又一想,在政府里混,耍笔杆当头头掌权的人多着呐,我三娃年轻有为,冒不定三年两载能往高处升呢,急甚?转了正式干部,好姑娘有的是,怕球甚?现如今禹庙镇党委书记,前几年,也不就是个秘书爬上去的?啧啧,我娃比我有眼光看得远,真是不该瞎操心。

        想到这层,张俊志便乐滋滋不吱声,老婆私下叨咕个不停,他便劝戒老婆说:“年轻人的事情自有打算!咱们就少干些,闲吃萝卜淡操心的事。”

        冯得顺眼瞅着宝贝闺女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楚楚动人,便咧着厚嘴唇美在心里,况且,女娃们家的事,他也不当家,理所当然有婆娘们操持。

        这不,自从女儿进了镇办晴纶厂,麻脸婆娘嚷着给娃买了辆崭瓜新的女式车,瞅着女儿上班来下班去,心里叫个乐呵,几乎每天晌午东逛西逛,摆街坐巷,伸着嘴张罗。

      难怪有人说,麻脸婆娘这几年虽然老了,但摘了地主婆帽子,脸上有了光气,富态了,脸上的麻子也似乎见少。徐娘半老,老有老的骚劲,老有老的风韵,不然,她咋就爱在大街上摆坐?其实呀,人家巷口窝铺的摆坐悠荡,只不过瞪着眼窝眊,把村里的后生小伙一个一个过筛过箩,看哪一位有福气当他的乘龙快婿呢!

        于是谁家儿子长相好,兄弟姊妹有几个,上班工资是多少,家里是砖砌窗台齐,还是一砖到顶房,小叔小姑有几个,家里门楼高不高,家具摆设时兴不时兴等等,便成了麻脸婆娘打探议论话题。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巷里面婆娘们常常一群一伙,,真是芝麻黑豆乱谈闲,眉来眼去不停点。

        张冯两家的事,自然都没有成。但村东村西,街前巷后,帮助忙说过嘴的老婆与闲汉,还常爱念叨两家的孩子、各自的家境及选择条件。

        一天呢,巷头石墩上,又坐着几位暧阳下摆龙门阵的人。这些人东家长西家短,三条腿的蛤蟆跳得远,瞎扯一起,甚至抬闲杠争得面红脖子粗。有人便摔了脸走人,有人便笑嘻嘻,有人怨嗔,有人打气斗趣,明白事理人便说:“抬闲杠何必动气?动气伤和气有甚好处?当年冯有财七八十亩水浇地,六十多亩旱地,几套水车,骡马成群,那么能耐的主,动了气,没了儿媳妇,逼死了人命还搭上自己,值得吗?”

        然后又扯起了张俊明与李彩凤的事,又有人调笑说:“干脆把浩波和丽霞撮合到一块算啦,都是枣木棒槌,旗鼓相当,省得找来找去挺麻烦的。”

        一句话引起一片笑声,却不料冯德顺正好路过听到。

        这个冯德顺,年轻时就有一副好脾气,虽然彩凤的去世叫他伤过心、流过泪,甚至神经兮兮,但土改风潮后,他家变化真是沧海桑田,地主成份这些年又使他见人低三分,夹着尾巴老实做人。多少年来,他是吃豆腐怕扎着牙跟,树叶掉下怕砸破头皮。本着世人说我无能,我就装聋做哑当怂包,凡事总以忍者高,更是变得本性憨厚,脾气软绵。村里大男小女逛事打交道,从不高声说话,更没敢得罪任何人。

        对于张狗娃一家,他虽然结有怨恨,也不过见面少言语罢了,从未将刀枪唇剑之类挂在心上。

        近两年,冯德顺脸上有了黑胡茬,再加上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惹人疼,日子过得舒心多了,话也渐渐的多了起来。自从七九年中央文件广播了,他家摘了地富帽子,和大家一样高低的农民身份,还常爱乐呵呵和人笑几声,更是和街前巷后,大男小女都能合得来的好人缘。

      不料,今天他一听这话,却大动肝火,骂这群老不死的胡侃椽,况且气倔倔地说:“我瞎了眼窝呐,咹?我能把个女儿许到张家𠰻贼窝去?”

        大家知道玩笑开过了头,触着冯德顺老伤疤又作新疼,把个死人气活了,便赶忙笑脸陪不是。

        冯德顺听了众人赔礼倒歉,也不好再大声发作,倒背着手,气哼哼走了。

        但是,海大啥王八都有,村里就有日怪人,老嫌事不大。于是乎,风言风语、调盐加醋,甚至四处煽风点火,硬是要把这话灌进了张俊志的耳朵。

        张俊志从来是个极清高爱面子的人,他当队长十几年,肩扛红旗带一帮人,搞过兴修水库,平田整地大汇战,挥手动嘴一条街都动跶,从来都受村里人敬重,更何况他三娃现在镇政府耍笔杆呢?他哪里受得了冯德顺这话?便在窝铺里生产队敲钟的地方,凑人多放几句恨话,说:“我三娃媳妇拿哨鞭吆呐,穿红的戴绿的,好女子多的是,八辈子不要媳妇也不要冯家狐狸精,他倒贴八百两银子,我也不希罕!哼!”

      冯德顺听人学说,也气的厚嘴唇颤了几颤,但终于还是没做声,他知道这是自寻的霉气。

      是的,人嘴两张皮,说东又道西,你能管得了人家软舌头?再说,你骂说嘴色的闲汉哩,何必又捎带老张家呢?更何况憋了几十年的心窝窝话,咋就能轻易出口,随便发泄?人家遭贱你几句也活该,不然张俊志当过干部的人,脸面也挂不住,他能下了场?真是怪自己,嘴贱冇把门,怨不得别人。

      俩个年轻人也风言风语听到些事情的根根梢梢,更是感觉心中无名的焦燥。

      又过了一些时日,冯丽霞的对象倒是相了几个,可不是喇叭裤蛤蟆镜,就是长头发爱打架,和张浩波没法比较,结果呢?自然都不上眼,更弹不上弦。

      而在禹庙镇上班的张浩波,嘴上说不谈对象,可架不住别人介绍,悄悄交谈过两个姑娘,接触后却总和冯丽霞比较,总觉得虽然衣着漂亮,却花哨的俗气,没有一个替得上冯丽霞。而和冯丽霞小时候,玩尿尿和泥,过家家娶媳妇的游戏场景,总也萦绕在怀,和别的女子,自然成不了。

        老辈人开玩笑的事,两家大人的赌气话,两个年轻人都心知肚明。冯丽霞想着姑娘大了还不如小时候悠在自在,那时候想和谁玩,家里人也不干涉,想要出去找浩波,那怕钻苘麻窝地,钻玉稻秫地找屎瓜瓜、找天茄子,大人们总是忙着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孩子们基本上就是乱放羊,也无遐顾忌他们。想想现在,长大了,成人了,倒枉生这么多窭䉤。想着这辈子也许只有在梦中和张浩波相爱了,便觉得憋屈的挺难受,挺委屈。

        张浩波呢,心情也不甚畅快,便在饭桌上对他爹说:“嗲嗲,现在都啥年代了,你们老一辈还在大街上撂那无用闲杠?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你们扯那些有甚用?以后我的婚事,你们少掺和,我爱见哪家姑娘就要娶哪家姑娘,你们也干涉不了!”

        老汉听了眼晴鼓鼓的,像要冒火。他本想摆个谱,数说年轻人几句,但努着嘴憋了几憋,“诶”了几声,叹口气,却终于不再做声。

        七月上旬,张浩波在《晋都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政府牵头作用大,乡镇企业遍开花》的文章,报道了禹庙镇大办乡镇企业,带动当地经济发展的事迹。张镇长读完报道后,逢人就夸,逢人就拿出报纸喧耀,并在机关会议上把张浩波郑重其事表扬一番,额外奖励三十元钱,张浩波心中自然很是开心畅快。

        这一天,是禹庙镇二、五、八逢集日,张浩波满怀喜悦心情走出政府大院,想到集市上蹓跶蹓跶,买些吃食东西回家一趟,让家里的父母也分享他溢满心胸的快乐,没想到一出大门,倒遇到了一位风彩耀人的姑娘。

        冯丽霞穿着鲜红的涤丝短袖,蓝的确凉筒裤,洁白的匀称的胳膊上,戴了块光闪闪的女式手表,乌黑的头发微烫个波浪式。由于长时间在校念书,毕业后又进了镇办工厂,她比一般的农村姑娘更是显得出类拔萃,紧致白净的肌肤,晶莹耀人,柔美可人的脸蛋,如三月桃花,那水汪汪的眼晴,以及小巧别致的鼻子,是那样出众耐看,走起路来风姿绰约,自生迷人风韵。

      张浩波想不到,出校门才几天工夫,冯丽霞变化如此之大,他望着她,竞心如鹿撞,呆呆地目不转睛,一直感到双颊发骚发热,才不好意思低了头。但冯丽霞早已在眼角的余光中,察觉到张浩波的失常。

      张浩波,白色涤良衬衫,巾裹在浅灰色的巴拿马筒裤内,更显得俊逸儒雅、洒脱时尚,那头浓密的黑发、英俊的面孔和燃烧着欲望的眼晴,早把姑娘从前的矜持,完全消解融化。

      她被小伙子的美貌征服了,忘了父辈们的冤结,忘了横在她面前的沟壑,只觉得心跳急促,浑身血液往脸颊上涌,不知不觉竞走到了张浩波的对面。

      张浩波感到了这飘忽而来的芳香,感觉到由远而近的急促的呼吸,一种惶惶然的神态注视着对方。他似乎很吃惊,但又很惊喜地笑着,微睁着嘴唇,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报以羞赧微笑。但他那迷醉般的眼睛一旦触碰冯丽霞痴情的目光,便慌乱地低头躲开了。但就在他低头瞬间,冯丽霞看见了他眼角上沁出一颗不易觉察的情感珍珠。

      啊,看到了,冯丽霞终于捕捉到了,她期待已久的情感火花,看到他明眸中蕴藏的那把火,兴奋之情不可言喻,但她更惊愕的是,自己竞鬼使神差般走到张浩波对面。但她更不知从何说起,嗫嗫嚅嚅没说出半句话,只是紧张地,羞切切、婉妳一笑,走了。

        张浩波望着婀娜远去的冯丽霞,强压着失态的兴奋,转身又回了政府大院。冯丽霞蒙然失措地在稀稀嚷嚷的集市上转了一圈,心不在肚,啥也没买,又回晴纶厂了……

        青年时代,每个人都做过好多次,选择爱情的自由之梦,大部分都有一段漂泊的情感经历与爱情美梦,有时候虽然有种种美丽的预想,由于勾通交流的不畅,心中的所思所望,羞于启齿,更难知道所爱之人的真实情感。

        这次偶然的相遇,折磨得冯丽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她能够感觉到张浩波的目光含意,而她对于张浩波,也绝不是偶尔触发的一见衷情,而是很久以来,蕴藏在心底的爱恋之情,而这种爱,一旦碰上张浩波那双迷醉般的眼睛,便会迸出火花,燃烧起来。一旦碰上她期待已久的意中人感情上的默许,她便会不顾切拥抱他。她绝不允许自己因一时的屈从父母,而将这种选择错失,悔恨终身。

      面对自己的选择,她思虑许久,想了许多,甚至想到悲剧性的结尾,但她还是勇敢地,用一封挂号信,向近在咫尺的张浩波,倾诉了自己的爱慕衷肠……

      俩个年轻人,就这样悄悄地擦起了相爱的火花。

      他们一次次幽会,一次次热烈地拥抱与接吻,就像一团野风中燃烧的火焰,越烧越旺。他们一次次谈心,一次次商量着,如何向两家老人做通工作,表明心事。

        但整整一年过去了,他们热恋着,却是谁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办法,,开启两家老人的心锁。

        一九八二年的秋天来到了。由于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家的责任田。

        张浩波和冯丽霞也常常利用星期天和厂休时间,回家帮老人干些农活。

        七月的一天下午,冯丽霞背着一把锄头去大豆地除草,在村西口,看见张浩波也背着把锄头从家里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张浩波便㨄着嘴对她打了几声口哨哨,冯丽霞便知道他的心思。这是老地方、老时间的暗号,心里顿觉甜丝丝的,便抿着嘴独自偷笑。

        整个一下午,他们各自在自家责任田中除草,相互牵挂着对方瞭望着对方。快要收工时,冯丽霞穿过青纱帐中曲蛇似的小路,来到张浩波的责任田地头,她看见张浩波玉稻秫垄中的杂草长太多了,担心他下工锄不完,便不声不响帮他除草,张浩波早看见心上的人儿,老远做着手势,做着鬼脸,相互无声而欢悦地紧促着完活。等到快要接住张浩波时,冯丽霞轻轻咳了两声,回眸一笑,背着锄头走了。张浩波抬头一看,紧赶几锄,接住冯丽霞锄的地茬,起身急匆匆赶了上去。

        冯丽霞背着锄头,慢悠悠走在弯弯的小道,她不断用眼睛瞥着背后的张浩波,每一瞥都象咂了一口蜜,嘴甜心痒。她真想凑这个美时机,把浩波拉到青纱帐深处,将心底的悄悄话,全部倾诉给心爱之人。

        张浩波也是背着锄头,他独自低着头,乐乎乎地傻笑着,好象姑娘柔软的手指又触着了他的嘴唇,把一块牛奶糖塞进他的嘴里,好象姑娘又是把一个甜甜的吻,印在他的唇上……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抬起头,看着前面的她,想着他俩从小在一起相互好感和泥玩耍,想着一年来的热恋,爱情的蜜意,想着将来生活在一起,成为夫妻……他越想心中越是动情舒畅,喜欢得摸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脚下生了风,“呼哧呼哧”便赶到冯丽霞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偷偷地乐,悄悄地笑,小伙子的心里是美滋滋地甜。

        张浩波将要赶上冯丽霞时,姑娘突然止步转身,羞涩的微笑着,娇嗔地看着心上人的傻样儿。

        黄昏的田野,仿佛燃烧般的晚霞,铺洒在一片翠绿的禾苗上,早熟的玉稻秫筛开了的红婴,散发着甜美的馨香,霞光穿过玉稻秫叶间隙,一片瑰丽斑烂的色彩,映辉着大地上的花花草草。

      张浩波望着身披晚霞的心爱姑娘,望着她美丽脸庞因霞光映照,如腾起绯红轻云,犹如仙境中的美女,不由扔了手中锄头,一把抱了过去,热烘烘的嘴唇早贴上面颊。冯丽霞也忘情地搂住心中的白马王子,早已舌头咂的滋滋有声。张浩波一边享受着爱情蜜意,不再安分的手,早已摸进姑娘花衫衫里软包部位,俩人便在小路上窃窃私笑,好一阵忙活。

      一个犹似火,一个软像水。张浩波拥抱着贴在怀里的冯丽霞,手在她身上不停抚摸着,揉搓着,憨然地笑着,一句话不说,说啥呢?看着心爱的姑娘,红彤彤脸蛋上荡着的酒窝窝,看着她忽闪忽闪仿佛笑着的大眼睛,欢乐早已荡满胸膛,迷醉的他连嘴都拢不住了,还说个啥?

      冯丽霞倒是有说的,因为她毕竟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农村比不得城市,十七八岁姑娘就开始找对象了,像她这么大年龄早有了对象或结了婚,而她和张浩波的恋情偏偏是地下恋情,没法向家里人说起。

      近些日子,到她家提亲的人,走马灯似的,一伙一伙烦死个人。是的,姑娘的脸蛋一俊,人品一好,哪家小伙子不想讨到手?冯丽霞被那些说嘴媒人缠的烦透了, 却又无法说出名花有主,心中好是焦虑。可人家好心好意来提亲,总不能老是以年龄小不懂事推辞呀,迟早得有个长久之计。所以,她决定和浩波商量一下,把他俩的地下恋情,转为公开订婚。想到这里,冯丽霞不由双眉紧蹙,微微咬起了下嘴唇。

      张浩波正用热辣辣的目光欣赏着霞光中的红颜美女,看见她突然扰愁不展的样子,不由一阵急切,问道:“诶,咋啦?出甚事啦?”

      冯丽霞推开张浩波的拥抱,神情庄重地说:“我想,把咱俩的事儿说给我嗲我嫫。”

        “甚?这不是惹事哩么!”张浩波仿佛大难临头般吃了一惊,说:“别太仓促了,再说,你以甚方式向二位老人谈呢?”

      “我也不知道该咋向老人坦白,可我有甚法?急煞个人,每回到家,那么多人来提亲,推又推不过,烦都烦死人呐!"冯丽霞嗫嚅着说罢,难过得低下了头。

        张浩波看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冯丽霞,不由怜爱地又一次抱紧了她,双手在她背上轻抚着,默默地用舌尖舔去她眼角的泪水,亲吻她的小嘴。冯丽霞静静地倒在张浩波怀中,享受着心上的人儿将这爱的暖流温热她的心扉,传遍她的全身。

        突然,冯丽霞“丝”地倒吸一口冷气,推开张浩波,转身就走。张浩波追上一步,拽着她的后襟,又拉住她的胳膊,“哧哧”笑着:“咋呐?诶,你惶张个甚呀?”

        冯丽霞用力推开张浩波的手,喘吁着,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这样,快跑,我嗲嗲从后面赶来了,快跑!晚上老地方等我!"

      冯丽霞红花绿叶的短袖衫,在曲蛇般小路上,一闪一闪,飞快消失在青纱帐中。张浩波一直看不见冯丽霞,还蒙晕般沉醉在甜蜜里,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冯德顺扔掉了背上满满一筐牛草,晃着紫黑色的脸盘,舞着光闪闪的镰刀,向他奔来。他“啧啧”一声,野兔般融入漫无边际的玉稻秫地……

        皓月当空,凉风习习。

        刚吃毕晚饭的张俊志,在自家院中的躺椅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一边逍遥自在地倾听王天命蒲剧唱腔《空城计》,和收拾碗筷桌子的老婆子闲扯王天命、张庆奎,说王天命的《空城计》扮得个诸葛亮如何维妙维俏,张庆奎吼一段《芦花》,把戏院里的老婆汉子哭得稀哩哗啦。

          张狗娃老汉,躺在一张安乐椅上,眼睛半闭半睁,似睡非睡地听着儿子与媳妇扯闲篇。

        张浩波早已吃毕饭,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拿起本书坐在桌前,却好长时间不曾翻动一页。此刻,他的脑子里乱哄哄,哪里还有心思放在书上?想着下午在小路上,冯德顺怒气冲冲的脸,他反倒冷静下来,决定今晚和丽霞在老地方回来,无论如何得向父母摊派他俩的婚事。

        “把他拖出来,打死那个坏种种!"

      突然,梢门口清晰地传来冯德顺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接着乱噪噪的大街上,便传来对张浩波指名道姓的辱骂。张浩波听出了冯丽霞两个哥哥的声音,心猛地一紧,起身赶忙往外走。走出小屋,吵嚷的人群已涌进梢门,张浩波还没走下台阶,便糊里糊涂挨了几拳。

      几声惨叫之后,张浩波早被打翻在地,一抬头,冯德顺两个身材彯悍的儿子,又是一顿拳脚相加。他只觉得头撞在砖矻台上,嘴角溢出一股热乎乎,咸淡的液沫。几位年轻人早扑过去,架起了他,又有几个年轻人,把冯德顺的两个儿子,向院门外推搡着。

        一个恬静祥合的农家小院,突然遭到一阵暴风雨的疯狂袭击。

      正在听蒲剧的张俊志,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的晕头转向。但当他看到闯入自己院舍的是自己几十年前的仇人,遭到毒打的是自己从来没舍得戮过一指头的小儿子时,立时便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操起墙角的锄头,向冯德顺父子冲去。

      院中的电灯亮了,院里院外人声沸沸,乱成一团。

      闻讯赶来的张俊志的两个儿子,一进院里,便看见三弟被打得满嘴是血,看见操着锄头往外拼命的老父亲,便毫不犹豫地摸起扁担镰刀往院门外硬冲。

      但哪里还闯得出去?一群群年轻人、壮年汉子满街满院,把争斗两家人团团围裹,夺了手中家什、死拉硬拽劝说着他们。

        张狗娃在安乐椅上坐不住了,他被一阵惨叫声和打骂声吓得魂不附体,几十年前他儿子张俊明被打,浑身是血场面仿佛再现。但当他冷静下来,看到小孙孙流血的嘴角,看到儿子和孙子们挥舞器械的架势,他明白了。这不是日本人在夏禹城时的兵荒马乱,也不再是高门大户冯有财作威作福的年代,现在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天下,他冯德顺打人是犯了王法的。

        于是老汉颤微微立起身来,用拐棍戳着地面,哭叫般沙着嗓门喊:“共产党的天下,还许你地主富农欺负人么?我老张家几辈人都要在你手里死呐,我这老命也不要了,我这一腔血也倒给你!……”

        磕磕碰碰的老汉更是走不出去,他一起身,早被几个人搀扶住,爷爷长叔叔短地按坐在厦门圪台上。院门外,冯德顺沙着喉咙,火抖抖蹦跳着:“地主富农咋呐?地主富农咋呐?老子托邓小平的福,早脱帽了,扬眉吐气了。你老张家人,一辈一辈,吃人饭拉狗屎,不干人事,我老婆李彩凤被你儿害得寻了短见,我女儿又被你家坏货欺负,我家几辈辈人要受你张家人糟蹋,我这脑门叫人当毬踢,忍下下去了,今个就拼死在你张家也比活着强,坏东西,欺负我闺女,噢呜……”

        冯德顺由于极度的愤怒和高声吼骂,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张俊志挣脱着众人的手,一蹦一跳回敬着,骂道:“放你嫫个嗬啦啦屁,你冯家𠰻狐狸精害死我兄弟,又缠上我三娃啦,我张家人尿泡热尿,捏她𠰻毬样多着呐,我娃堂堂镇政府秘书,能看上你家闺女?……”

        张浩波此时完全清醒了,他擦掉嘴角上的血污,把他爹推劝回院中,被众人围着缓缓地走到梢门口,平静地对冯德顺一伙人说:“德顺叔,你们谁也别闹了,我和丽霞是自由恋爱,受国家法律保护,你们这样肆意侮辱我的人格,是违法乱纪,法律不容!”

        倒在地上的冯德顺,正滚爬在地寻死觅活,听到张浩波用这话吓唬他,不由想起死在牢里的冯有财,便又“嗷嗷”哭叫着站起来,像一头狂怒的狮子狠命往过扑,叫道:“保护个毬,你个小坏货,我亲眼看见你拉我闺女,扯她衣服,你这流氓分子,共产党的政府还兴你稻秫地搂良家妇女?你嫫日的,你还嘴硬?”

        张浩波望着蛮不讲理的冯德顺怒火中烧,厉声叫道:“大叔,把丽霞叫来,问问她我们是不是自由恋爱?你们这样私闯民宅,侮辱公民人身,败坏我的声誉,我要到公安局告你们!”

        巷里拉架的看热闹的,听了张浩波一席话,早在窃窃议论中面带嘻笑了。冯德顺的两个儿子,看这场面也有些蔫,如猪尿包扎一刀,便悄悄的溜了。

      张俊志听完儿子一席话,气得软倒在地,他呜呜嚎咷着,骂着:“我哪世造的孽,生下你这犟种,谈他嫫啥毬恋爱,天下好女多的是,咋就能看上冯家𠰻狐狸精?哎呀呀,冇脸见人呐……”

        张浩波的两个哥哥,虽然知道恋爱上的事插不上手,但看到悲痛欲绝的老父亲,奄奄一息的老爷爷,拳头捏得咯吱响,却对三兄弟无可奈何。

        这时村里调解主任来了,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调解主任大老远便冲着人群大声呵骂一阵子,镇住吵闹后,大声炸呼着,命几个年轻人把冯德顺扭往大队部,又小声对他们耳边说:“把老冯扯回家,再别弄事了。豁豁掰大了,想补都冇法补,真真是,年轻人处对象,你们蹦跶个啥?”

        调解主任打发走了冯德顺,返身又踅回院中,高声炸呼着,批评道:“自由恋爱,结婚自主,这是国家法律制是的条条杠杠,几十年了,谁能阻挡了?!为甚不让娃家们恋爱,咹?你们这样胡打胡闹折腾娃家们,就不怕犯国法?咹?”

        他又用眼睛扫了扫其它劝架看热闹的人,说:“大家,散伙吧,散伙散伙,围围闹闹成甚样子?明儿格不干活啦?咹?”

        众人便轰笑着、议论着,渐渐散去。

      调解主任这才走到张俊志跟前,一手拉着胳膊,一手拍着肩膀,小声劝解道:“俊志哥,你也算多年老干部、老同志了,看问题也那么窄?你能和冯德顺𠰻襁糊一般见识?凡事看开些,眼光放大些。土地下放了,国家形势好了,一切都在往好处变化,咱也要放弃旧脑筋,搞好村民团结。冯德顺的问题,我自然会交派出所处理,地主摘了帽也不能太张扬呀,更不能随便打人呀!太啸张,太不象话,咹?年轻人谈恋爱,还用你们动起老拳了?咹?现在啥时代了,鲜放这么多年了,年轻人的事早该自己做主!咱一干老人,只能劝解,不要阻挡,再说,思想解放嘛,咹?别生气,咹?……”

        调解主任“咹”完一通之后,窝了一眼张浩波,说:“办事总得弄圆通些,冇个三媒六证,咋行?不靠谱,诶,不靠谱。”

        之后,又嘟嘟哝哝,骂着冯德顺无法无天,两个儿子半吊子,转身出了梢门,走了。

        张浩波走到张俊志跟前,想扶一把,还没张口说话,倒被老汉气恨恨搧了个耳巴子,骂道:"滚,滚远些,能滚多远滚多远,我老张家没有你这个忤逆货,滚出去!”

        老汉骂完,跌坐在椅子上,拍尻打脸,委屈的独自呜呜痛哭起来。

        张狗娃也用拐拐子戮着地,大骂孙子不懂事,并又提起死去的张俊明,鼻涕眼泪匀满脸,张俊志忙跑到他爹爹面前扶着他,一边安抚着替老爹擦脸,一边陪着流泪,嘴里不停地骂着儿子。

        老张家院中,哭骂成一团。

        张浩波望着院中的场景,知道今晚这个家冇法待了。

      他一边用手抚摸着被煽的发烧的脸颊,一边两眼含泪扫视院中的亲人。看看爷爷、看看父母、看看冷冷钭视他的两个哥哥,他便默默推着自行车,踏着月光,出村了。

        在村口,呜呜哭泣的冯丽霞,从老远奔来,一赶上张浩波便扑在怀里嚎咷大哭……

        原来,下午的事,冯丽霞估计到他爹爹晚饭时肯定要发一顿脾气,便避开家人,饭也没吃,早早来到村外柳河滩,等着张浩波来商量对策。不料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一直在“老地方”等过了“老时间”,她才又返回村中。她做梦也想不到,张浩波被人羞辱欧打了,她更想不到,痛骂自己心上人的竞是温和憨厚的父亲,打人的人竞是对她十分宠爱的两个哥哥。她急急往张浩波家走去,却被怒火中烧的父亲连拉带扯弄回了家。

        在家中,冯德顺逼迫女儿承认,下午在玉稻秫地里,张浩波要强奸她,这样,趁着公安局严打风潮,就可以把张浩波弄进监牢,说不准报了老爷子惨死牢狱之仇。哪知道,他平时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对他怒瞪双目,一口咬定他们是自由恋爱。

        冯德顺此时也不顾麻脸老婆扯着嗓子包庇阻挡,不管她寻死卖活,抓起条帚追着女儿满院打。

      老婆婆便双手拄着双膝努着劲骂:“我把你个老蔫货、老憨憨,打我女儿做甚?女儿也是你管的?我和你拚了!”便掂着脚东拉西挡,东跑西拐的,最后倒被年轻人倒关院内。冯丽霞把疯了的老爹爹关在院里,哭着跑远了。

        冯德顺便气呼呼,用手掰着门缝,蹬脚骂道:“我把你个不要脸面的东西,你就死在外面,我们冯家就冇你个现世宝!"

        爱情自然有维护自己的本能反应,女孩子一旦选定自己的白马王子,那种死心蹋地的勇往向前,一切都得为她低头,在爱神面前,她不会怜恤任何人,哪怕父女断情也在的不惜。

        当天晚上,张浩波和冯丽霞双双来到禹庙镇政府,向书记镇长汇报了此事。

        在张浩波的宿舍里,冯丽霞抚摸着张浩波阵阵作疼的脊背,抚摸着肿起的嘴唇,心疼的嘤嘤而泣。她搂着张浩波的脖子,流泪说:“浩波哥,凡正现今啥都明朗了,我们快刀斩乱麻,明天就结婚,不这样,以后还不知道被他们折磨成甚样儿呐,呜呜……”

      禹庙镇派出所,就扎驻在镇政府大门的右边小院,第二天,冯德顺的两个儿子被传拘问话,况且手上戴了铁铐子,麻脸婆姨便哭声艾艾,一边骂冯德顺老蔫狗不是人,一边塞三十块钱央求治保主任出马捞人。治保主任管的是槐树洼一村治安,村民打架闹事被抓,当然解决问题首当其冲,也是职责所在。

      当然,治保主任是老干部、老油皮,对于成全年轻人好事自有全盘考虑。

      他的工作方法是,先把张镇长叫到摊场,再把派出所的所长叫到一搭,出来吃一顿才说事。虽然不少村民知道他好喝一口,戏谑他鬼不走干路,但他还真解决了村民不少棘手问题。

    于是乎,便又是一起弄到饭店,四个小碟,一瓶杏花村酒,一个多小时下来,搭牌订计编排事由,教训了一顿老冯家人,压下了火气。之后,才摆出惩前毙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敲山震虎放人,不然以后两个年轻人成亲的事,戏就不好唱了。

      而冯德顺的两个儿子也不傻,自然知道宁可得罪玉皇大帝,不可得罪城隍土地。一边摸着手腕腕上的手铐印,一边诚恐诚惶承认错误,表示愿意回家,做通老人思想工作,争取早日让有情人结成夫妻。

        镇政府主管政工的王书记,也曾两次专门去槐树洼村,做张、冯两家大人的工作,结果没有却没有任何收效。

        张俊志硬梆梆地说:“我就冇这儿子,人大心大了,翅膀硬了,飞就飞了。我这一辈子冇毬文化,认不起这文化儿,张家这浅池子也养不了这大鱼。”

      冯德顺更是倔的出奇,根本不让麻脸婆娘闪面,对镇上的书记既不让坐,也不倒茶,冷着脸,恨恨骂道:“我冇女儿,早死毕了,一出娘胎就死毕了,被狗娃叼去了!”

        张镇长、王书记和主管司法的助理员,又三番两次登门调解,结果仍是帽圈拍钹冇音,墙上挂门帘,没门。

        半个月后,在镇政府会议室内,夏禹城来的县团委王书记、县妇联刘主任,以及镇政府主要领导参加了张浩波与冯丽霞的婚礼。张镇长从民政管理员手中接过两张鲜红的结婚证书,亲手交给了这对遭受过磨难的情侣。

      县团委王书记、县妇联刘主任,各自代表他们单位在结婚典礼上讲了话,表示坚决支持年轻人掌握自己的命运,支持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并为这对新人带来壹佰元钱的贺礼,帮助他们建立自己的小家庭。张镇长在讲话中表示,一定要为这对年轻人撑腰,绝不允许他们再遭到封建家长的迫害。

        1982年,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禹庙镇政府的机关宿舍里,张浩波与冯丽霞组建了自己的小窝窝,张浩波仍在镇政府写材料,冯丽霞骑着一辆二八车,在镇办晴纶厂上班。

        这年十月,禹庙镇晴纶厂运转失常,仓库积压历年产品达二三十万元,六十多名工人,三个月发不了工资,银行欠贷十万元,老厂长三番五次到镇企业办摊牌御任,企业办刘主任吹胡瞪眼不应声,强按牛头喝水。直到实在无以为继,老厂长赖在医院撂挑子。

        企业办的刘主任,为了保住乡镇企业先进镇这面旗帜,在县里、镇里四处活动,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骑着一辆破破烂烂八零摩托车,到处求圣贤拉能人,可就是没人敢接这个烂摊场。最后,只好一把铁锁关了门。

      十一月二十日,禹庙镇逢集日,四面八方的百姓乌乌秧秧便赶往禹庙镇逛集赶会,禹庙镇政府的大门口,贴出了一张镇企业办公室的招贤榜,上面写道:

        禹庙镇镇办晴纶厂,因历年来管理人员,思想观念守旧,管理不善,生产的产品,花色单调、式样老旧,产品积压严重,导致生产资金难以周转,工人工资拖欠,业已停产关门。为了更好地发展乡镇企业,推动农村青年就业,繁荣当地经济,现面向全社会广泛招骋能人圣贤办厂,条件如下:

        一、凡家在禹庙镇,有志于创办实业者或在外职工,年龄在45岁以下,有办厂经验和经营能力的,均可揭榜。

        二、揭榜者,经乡镇企业局考核批准方可正式赴任。揭榜者需同镇企业办公室签定合同、协议,服从企业办领导。

        三、镇政府可在企业发展中提供贷款支持,三年合同期满后,保证归还银行贷款。

        四、每年向镇企业办公室交纳承包管理费用一万元。

        五、仓库积压产品,估价转交承包者处理,协商解决厂内遗留问题。

        六、承包期限,暂定三年。贡献突出者,协商续转合同。

        望揭榜者速来企业办洽谈协商有关事宜。

                                              禹庙镇人民政府企业办公室

                                                                      1982年11月20日

      招贤榜贴出后,镇政府的大门口围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份,但考虑到产品积压,拖欠工资与银行贷款等问题,不少人退缩了,说:“谁能瞎了眼窝,蝇蠓往牛尻里钻?!”

      失了业的冯丽霞,也在大门口看了招贤榜,心神不安地在镇政府门口的大街上,徘徊了好久。

      在晴纶厂工作的一年多时间,她对晴纶厂是了解的。她知道晴纶厂能有今天的倒闭关门,并不是办晴纶厂不挣钱,而是厂领导不懂管理,不懂市场行情,一味生产样式老旧的红、蓝、绿三种颜色的晴纶衣,致使七九年以来,产品连年积压。再加之一二把手年龄大,摆老资格,瞎指挥胡安排,有人光吃饭不干活,挣的工资比别人多;有人凭借职权搞贪污、耍威风,工人不服。且俩人爱听小报告互相拆台、尿不到一壶……

      几天过去了,招贤榜下一群群人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他们被大量的积压产品和拖欠工资、缺原料等一笔笔款项缺口,吓得倒吸冷气,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谁也不敢轻易去揭榜。

      而热恋中的姑娘,自有为爱情而谋划的神奇聪慧,这力量带来的决定,有时候真的能带给他们华丽转机,能使所有人震惊。

      为了生活的美好,年轻的冯丽霞敢于摘星揽月,比天使更有奇异的力量。, 这天晚上,经过反复考虑,她毅然决然揭下招贤榜,悄悄的带回宿舍。

      夜深了,镇政府工作人员,大部分下班都回家了,除了话务员,个别家里路途遥远的住在机关,大院里除了偶尔听到花池中的曲曲叫,人们都关门休息了,四处一片静寂。

      张浩波写完了一篇新闻稿,正准备睡觉,突然发现媳妇冯丽霞脸色有些异常,两手背在身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当冯丽霞把那张招贤榜展现在他面前时,张浩波抑制不住失态的兴奋,“诶呀”一声,抱起冯丽霞在地上转了几圈,激动地说:“你咋和我想到一块儿啦?咹?我的宝贝呀,你咋和我想到一块儿啦?你这美丽的脑瓜到底咋想的?快告诉你的亲哥哥。”

      张浩波显然高兴极了,她亲呢地捧着妻子的脸蛋,狠狠地用嘴撮着、吻着,疯疯癫癫地说:“我的宝贝呀宝贝呀,你说这咋就和我想到一块儿呐?嗬嗬,爱情啊爱情啊,真不愧是心心相印,同心永结呐。呵呵,两天了,我到晴纶厂都跑了三趟了,正准备今晚下手揭榜,正熬煎冇法向张镇长交待辞职呢,想不到你倒揭了榜啦!爱情啊,我的亲亲的宝贝妹妹呀,妙不可言爱情啊,嗬嗬,真的,咱俩咋就就想到一块儿呐?……”

      看着孩子般高兴的张浩波,冯丽霞心里很不平静。想到他们的爱情所遭受的磨难,想到两家大人硬倔倔的冷酷,想到他们有家难回的苦衷,内心不由阵阵酸痛。

      她忍不住搂紧了张浩波,流着泪喃喃地说:“我们已经结婚成家,可有亲不能认,有家难回,不冒些风险,不吃些苦头攒点钱,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呐?娘家,娘家人不要了,婆家,婆家人又不认,咱能一辈住这机关宿舍吗?咹?我们被赶门在外,万一将来有了孩子,家在哪里?你就冇想盖房子么?!”冯丽霞说到激情处,手有些颤抖,胸脯起伏、呼吸急促地鼻翼呼抽着,忍不住又哭自己命苦,骂父母绝情,两个哥哥没心没肺,公公婆婆不仁不义……

      张浩波替委屈的妻子擦去泪水,轻轻抚摩着她圆柔的肩膀,劝慰着:“我们从小青梅竹马,虽然经过一些曲折,但终于结为夫妻,还有什么比我们常天厮守相爱更为重要?我们不是很幸福吗?你听说过当年我们的叔叔张俊明和彩凤姨的爱情故事吗?想想他们遭受的苦难,想想他们的悲剧,我们还有甚困难克服不了?”

      冯丽霞默默地从张浩波怀里抬起头,微笑着,深情地凝视着他,久久地望着,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不由妩媚一笑,小声说:“嘟嘟嘟哒,嘟嘟嘟哒,女婿上门娶亲呀,娶甚亲,红袄绿叶亲,娶个媳妇,嘴亲嘴。”

      合着冯丽霞念完顺口溜,张浩波便轻柔地把妻子拥到床边,一边剥衣服,一边揉着奶子,诡笑着说:“诶,你知道咱俩第一次睡觉是哪一年?那时才几岁大,憨乎乎的,老想和你玩娶媳妇。”

      冯丽霞有些羞涩,“哧哧”轻笑着:“你从小就是个坏货,五六岁玩泥巴,故意捏个泥萝卜,捏个泥窝窝,说男人女人睡觉的事。”

      张浩波一边亲着她的脸蛋,一边用腿夹住了冯丽霞,热烘烘的身子早抱在怀中,死劲搂着,说:“那时才五六岁,大人们除了上地干活,就是参加批斗会,根本顾不上我们小孩。我把你引到一片野生的苘麻地,清出一块地方做婚床,铺上层层麻叶,然后小声说,拜天地,入洞房,媳妇女婿睡觉觉,便眉飞色舞。而你也羞答答脱下裤子,仰天躺倒在地,小新郎便弄出小小生殖器,往新娘的腿洼处撞,只觉得里面温热舒坦,好玩的很。”

      冯丽霞羞的脸钻在张浩波怀里,不抬头,说:“你从小就是个坏东西!呵呵,可那时虽然我面子上害羞,却愿意和你这坏东西玩娶媳妇,愿意你的小东西在我肚脐上摩擦,玩的挺高兴,就是耽心家里大人发现,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么小就愿意玩这种游戏,这恐怕就是性欲初始的表现。”

      “你命中注定就是我的女神神,这辈子我感激你,把你当成娘娘供着。我们就好好活着,好好玩吧,呵呵,现在就不行了,娘娘,我要进去了。”张浩波一只手不由抓着紧膨膨的乳房,一只手便摆弄她的下体。冯丽霞轻抬大腿说:“诶呀,我的坏货,别像猴子一样急,娘娘就把我千金之体给你!”

      张浩波终于如愿以偿,便“吭哧吭哧”爬在女人身上开始燃烧,至到烧的浑身力量耗尽,头枕在她胸前柔软舒适地方,笑眯眯地喘粗气……

      第二天早上,冯丽霞揭榜的消息,风快传遍镇政府大院,大家议论纷纷,反响强烈。

      张浩波和冯丽霞,一个一个领导办公室跑。他们向书记、镇长、企业办主任,替交早已准备的可行性报告,恳切地谈出自己的看法、想法和今后的打算。

      镇政府几位领导,很欣赏俩个年轻人的敢想敢干,书记镇长当场协商后拍板定音,接受张浩波辞职请求,并全力支持他们办好晴纶厂。

      临别时,张镇长深情地拉着张浩波的手,说:“说句内心话,我很不愿意让你走,你来镇政府这两年时间,工作很是出色。咱们禹庙镇不少先进典型都是你反映到党报,对我们镇政府工作推进不小。"

      张镇长缓了缓又说,“你年轻有为,有雄心壮志,很值得赞赏,但毕竞太年轻,二十三岁多些,太年轻,以后到了厂里,遇事多动脑子,有空常到镇政府来,到我办公室坐坐,有困难提出来,咱们共同解决。晴纶厂也是我们的镇办企业,厂里兴盛也是我们禹庙镇政府的光彩,我们共同努力吧!”

      张浩波感激地拉着张镇长的手,点头致谢时,竟掉下几滴眼泪来。

      三天后,镇办晴纶厂停播了几个月的高音喇叭,又放开了悦耳的歌曲。晴纶厂原来的工人中,工作踏实,积极肯干的三十五名技术工人,接到通知陆续来厂报到。

      张浩波与冯丽霞,经过认真考虑,从中选拔出六名青工担任班组负责人,组成了新的厂领导班。

      张浩波担任厂长,负责全面工作,冯丽霞担任生产厂长,负责财务兼仓库管理、出纳等事项。新的厂领导班,经过几次开会酝酿,共同制定出新的规章制度,安排本年度工作计划和来年的生产计划。

      五天以后,在夏禹城最红火热闹的十字路口,影剧院门口,张贴了一张张禹庙镇晴纶厂推销积压产品的广告声明:

      凡推销本厂产品,月销售额达五千元者,厂里除发放二百四十元工资外,按产品推销额百分之五做为提成奖励;推销额为五千元以下者,厂里除发放一百二十元工资外,按产品销售量额的百分之五做为提成奖励。

      夏禹城附近各乡镇的交通要道、集市上也出现了一张张内容相似的广告。在张镇长、企业办公室协调下,县广播站连续十天播放禹庙镇晴纶厂的产品销售宣传广告。

      禹庙镇晴纶厂热闹了。

      冬闲无事又缺钱花的青年农民,一些商场采购员,摆摊卖货的小商贩,纷纷涌向厂里。

      厂领导班为此召开专门会议,大家经过各方面调查和严格筛选,决定骋用十五名有能力的推销员,分别奔赴河南洛阳、三门峡,陕西西安、渭南,山西临汾、候马、新绛等地,联系批发商专卖店,并专门针对一些贫困地区、经济困难乡镇,重点推出一些过时淘汰的花色品种,降价处理。同时决定全厂工人大战一冬天,年底每人推销产品三百套,完成任务者,补发三个月拖欠工资,发放两个月工资,仍按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奖励提成。

      1982年的冬季,寒风刺骨,张浩波带领人马在县城集市,摆开战场,沿街叫卖。同时专为厂里送货的两辆三轮蹦蹦车,把一包一包的货物送往运城货运部,发往全国各地……

      临近年关,禹庙镇民政所,收到一封来自四川成都的挂号信,写信人叫王正义,自称家在禹庙镇禹郭村,与槐树洼村张俊明是南下打仗时在一个连队,打听槐树洼村张狗娃夫妇的生活情况。

      信中还说,当年张俊明并没掉进黄河,为了逃避冯有财追杀,故意让散播假消息。张俊明当年同他一起从平陆张店出发,赶往垣曲大山之中,参加了抗日部队,后在南下战斗中壮烈牺牲,而他则在成都安家落户……

      而这封信,民政办的老李说是要交给张浩波,压在民政办公室的报纸下,忙碌了其它事情,倒把这封信给忘了。

        ……

      农历腊月二十五日,禹庙镇晴纶厂,仓库积压的三万余套晴纶衣,只剩下七千六百余套了。

      厂长张浩波喊哑了嗓子,口干舌燥奔波了近两个月,终于收到惊人的经济效益。

      从河南洛阳回来的张浩波,头发零乱、衣衫不整。茅津渡过河,搭乘运茅客车,虽然疲惫不堪,但时刻小心奕奕地护着身上的烂蛇皮袋,直到禹庙镇政府骑了辆自行车,蹬回厂里,便感到浑身酸痛,双腿麻木,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了。

      冯丽霞望着呼呼酣睡的张浩波,望着又黑又瘦的新婚丈夫,望着蛇皮袋中一沓沓的人民币,想看他两个月来,为推销积压库存,披星戴月、东跑西奔累成这样子,难以遏止的心疼又袭上心头。她默默地擦两把泪,然后点开煤油炉,做了两碗葱丝挂面,卧两个合苞鸡蛋温在锅里,然后替他掖好被子,静静守候在他身边……

      一觉醒来,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张浩波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他身边的妻子,才想起,自己不是住在简易旅社了。他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搂住丽霞的脖子美美地亲了几口,又躺倒被子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兴奋地说:“啊,这压在我心头的大山,终于搬掉了,明年我们可以伸开拳脚自己干了,我们也不要镇政府的几万块钱贷款指标啦!”

      冯丽霞含笑着望了他一眼,把身子往床上挪了挪,头歪在他怀里,抚着他的脸动情地说:“浩波,我可从来没有想到的女婿会这么能干。现在想起我们到厂内最初几天工作,想起这近两个月的艰苦,我才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能干的男人真是太幸福了。我真幸福,我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高兴……你知道吗?除去各项开支,我们厂实际收回资金二十四万六千五百余元……”

      张浩波听着妻子的述说,望着她因劳累过度而略显苍白的面庞,心里很不平静。而当他听到妻子讲述了回收资金数额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拉住冯丽霞的手,整个人便揽腰抱在怀里,狂吻起来,双眼闪烁着兴奋的熠熠光彩。

      第一次看到自己一个多月的辛劳竞获得了如此巨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他很是开心与吃惊。从前总是以笔杆子自居的他竟能有如此才能,文静气质的书生体内也会蕴藏着丰富的能量。

      他清楚地知道,仓库积压产品一共是三万五千六百套,企业办考虑到过时积压产品,以每套七元五角价格和他结算,资金额度为二十六万七千元,而他则是以批发价格降低百分之三十的九元七角向外界推销,如此核算现在销售的产品,除了各项开支,可剩余二十四万余元,仓库尚有产品七千六百套,价值七万三千余元,除去承包费和工人工资开支、抽成奖励开支,他自己可以拥有三万多元的资金额,成了财大气粗的富翁了……

      他兴奋的几乎彻夜不眠。

      旧历年关接近了,俗话说得好,过了腊月二十三,天王老子也不管。学校放假啦,村民也开始办年货,开始敲锣打鼓闹红火,而领取到工资、奖金的工人,早急不可耐地高兴离厂,张浩波想起了自己的家。

      他想着两家老人,把他们抚养这么大,爱他们疼他们这么些年,心里很是不安。

      这天下午,冯德顺的麻脸婆娘避开老汉,提了一包袱鼓鼓囊囊的东西,偷偷摸摸来到晴纶厂。

      包袱里头茬面蒸的沾枣馄饨馍、油陀馍,捏现成的胡萝卜羊肉饺子,自己蒸的晋糕等吃食,全是带给女儿女婿的。老婆子还没见女儿,眼睛早泛着红,一见丽霞便搂着“心肝宝贝”地哭的稀里哗啦,母女俩便长鼻涕短眼泪地说个没完,直待天快黑了,才抹着眼泪又偷偷转回了家。

      张浩波便同妻子商量着,如何过好这个旧历年。

      他想回家过年,回家团聚,便请来了舅舅、请来了村里的调解主任,但他们提去的礼品,却又被两家老人扔出来了院门……

      这一年的春节,小俩口是在厂里度过的。

      除夕之夜,冯丽霞包了饺子,张波动也没动一个,大年初一,冯丽霞做了几个菜,开了一瓶柔丁香葡萄酒,但他们没有吃下几口。他们想着各自在家中度过的每一个大年初一,想着合家欢乐的气热,忍不住低头流泪了……

      春节过后,张浩波身穿整洁西装,和冯丽霞一起带着两名厂里的技术员,赴上海、奔天津、跑太原、下河南,观察市场行情,了解消费者愿望,到同类厂家学习取经一个半月,带着满脑子的宏伟设想,返回了小厂。

      回厂后,厂里就如何学习先进厂家经验,改进工艺、改进花色品种和样式,满足新时代的消费者审美不同愿望,开了整整两天会议。

      会议决定改变之前的生产制度,计件定额,由各小组轮流检验产品,改变为检验室专人负责制,并由检验产品质量和数量,决定奖金发放。损坏原料,坚决要求赔偿。对于工作中不负责任,造成厂里经济损失的,按损失的60%从工资中扣除。

      这一年,禹庙镇晴纶厂,终于打开了局面。

      产品花色品种繁多,样式新颖,销路广阔,远销北京、天津、河南、陕西等大中城市和地区,产品供不应求。厂里工人的工资,也有原来40多块钱,猛增到150多块钱。最少的月收入也在90元以上。

      全厂上下一股劲儿,工人们工作热情高涨,责任心极强,使这个连年亏损的小厂,赢得了空前的利润收获。高度的主人翁精神,和明显的经济效益,使这个曾经一度倒闭的镇办企业,真正放射出了时代的生命光彩!

      第二年,禹庙镇晴纶厂,扩大生产规模又招收了二十余名新工人……

      晴纶厂,度过了轰轰烈烈的三年时间,一九八五年底,圆满地兑现了承包合同。

      张浩波,还清了银行贷款,除去各种税务和承包费,除去工人工资、奖金等一系列开支,成了一个拥有二十几万元的全县首富。

      临近春节,我们年轻的企业家张浩波,召集全厂职工大会餐,每人发放了一件黑呢外套大衣,发放了五十元的额外奖励,感谢大家三年来的同心协作,况且告诉大家一个痛心不安的消息,晴纶厂明年将另行承包他人了。

      禹庙镇企业办的刘主任,夏禹城企业局的领导,张镇长和县政府的领导同志,几次三番来到小厂,苦口婆心地做工作,鼓励他继续干下去,但是,张浩波竞当着几位领导的面,呜呜痛哭了……

      大家都知道,槐树洼村原来只有一条不像样的东西街,半街的西边有座娘娘庙,庙前,有一块大约四五分的空地叫庙头。庙头的东南角有一棵浓荫蔽日的古槐树。

      但几十年过去了,槐树洼村苍海变桑田,早不同前些年了。

      村里盖了不少青砖瓦房,扩大成了三条街道,娘娘庙早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就被扫成一片瓦砾,只有庙头的那块地方还在,古槐还在。不过古槐曾遭到红卫兵的焚烧,根系也受到了严重的损伤,遂变成了一棵枯枝干碴的死槐。它那稀疏干枯的枝枝丫丫,伤痕累累的躯干,在一片青砖瓦房的围包中,在广阔无际的蓝天白云下,显得更为渺小。

      近几年,村里青砖瓦房拉了几排排,虽然庙头块好地方,但村里讲迷信的人,讲究“大树古怪,气病作怪”,同娘娘庙里的神祗做邻居,更怕召来灾祸,便没人敢在娘娘庙前安家下舍。

      1986年春节,张浩波捐了几干元钱,为槐树洼村委会置办了二十套锣鼓铜䥽,几十个庄稼汉排成的威风锣鼓方阵,把整个村落敲打的家家户户、圪里圪崂到处荡漾着喜庆,把张、冯两家结冤的老古董,震撼的心跳不已、情绪波动。

      过了正月初八,张浩波又花钱请了夏禹城的蒲剧团,夏禹城撂得最响的几位名角大把式,全部请到村里热闹三天三夜,让多年没看过好戏的乡亲们,美美地过了把蒲剧瘾,召来方圆十里八乡好多人的夸赞。

      张、冯两家老人虽是私底下骂这俩个冤家烧包货,但脸面上还是渐渐地由阴转晴,堵在胸口的那股怨气也风清云散,可就是还是有些说不出口窭薮,提起这两个小冤家总是有那么点伸不开嗓子般扭捏。

      看戏吧,俩个娃还被赶门在外,不看吧,鼓板声声、丝弦悠扬,嘹亮铿锵的唱腔,还是扰的人心痒发毛、坐卧不宁……

      正月初五,禹郭村老军人王正义在亲人陪同下来到槐树洼村,走访了耄耋之年的张狗娃及家人。

      老汉说,当年张俊明为了迷惑冯有财,让他散布掉进黄河的谣言。张俊明同他一起在垣曲大山中参加了抗日队伍,后来随军转战西北西南各地,牺牲在成都附近的一个小镇。他是在一次剿匪战斗中不幸中枪,临死前请求过我,全国解放后,千万想法把他骨灰搬回晋南老家,他和李彩凤生不能做夫妻,死后但愿灵魂同穴。

      老汉又说,我是1913年生的,今年也七十岁了,几十年每想起战友嘱托,便心生愧疚,现在我的身体大不如前,我的愿望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战友生前的遗愿,也算一件功徳圆满之事。

      正月二十六日,张浩波身赴四川重庆地区烈士陵园,搬回了他叔叔张俊明遗骨,且在县武装部、民政局等有关部门协调下,举行了隆重的合葬立碑仪式。

      1986年刚出正月,一队建筑工人开来几辆拖拉机,轰轰隆隆来到槐树洼村安营扎寨,他们放倒古槐树,御下一大堆建筑工程器械,又拉砖运沙挖地基,在庙头这块空地上开了工,在太岁当头动了土。

      又过了一个多月,庙头的空地上竖起了一幢造型独特的两层小楼,围起一座砖砌墙院舍。

      小楼美观大方,布局合理,厨房、卧室、书房、客厅,全部以城市规划设计为方案,用料考究,花花绿绿的瓷砖水磨石地面,叫少见的乡村百姓个个瞪着眼窝吐舌头,惊讶不已,赞叹不绝。

      小院中有翠竹有花池,各色各样的花卉争相斗艳,正是暖阳天气,几株羞答答的玫瑰花,静静的在院里绽放着美丽的温情与欢乐。

      到了七、八月间,张浩波和他的妻子冯丽霞,骑着一辆雅马哈摩托车回到槐树洼村,住进了明窗静几的小楼。

      这年十月,当庄稼人忙着收获满地金灿灿的秋田禾时,冯丽霞生了一个胖小子。

      村里人还看见,冯德顺的麻脸老婆,提着鸡蛋、红枣、红糖,浪浪着脚,扭着尻胖子,一趟一趟往小楼来回跑。

      便有人打趣说:“人家生娃你忙甚?走路扭秧歌似的,满脸喜欢的摸不着个鼻疙瘩!”

      麻脸婆娘便用笑眼瞥了村里人说:“我就高兴得扭秧歌,性趣来了我还走十字步呢!”

      屁股便幅度极大地扭着,活像一只自信满满的扎窝母鸡。

      巷道里便有人“嘎嘎”笑话说:“说你脚小,你还走锅棱,浪得你!”

      麻脸婆婆便故意抻着嘴巴,“嘟嘟囔囔”做着怪样,犹似走锅沿般的,浪浪着脚,又扭走了。

      后来,张俊志老婆提着鸡汤噪子面,也来回奔波,在小楼中出出进进。

      后来的后来,张俊志慢慢地也喜欢到小踅一踅,槐树洼村里许多人都喜欢到小楼坐一坐。因为小楼里有一台带揺控的日本索尼电视机。

      冯德顺很少去小楼,他像一头真正的蔫牛般,爱到责任田务弄。

      张俊志曾几次跟他谈心,他一幅淡然样子,爱理不理的态度,不温不火地说:“蝇蠓粘在鼻梁上,你说我是痒呀不痒?你们家死鬼张俊明,又一次欺负了我,我嗲我嫫在天之灵,都会骂我。”

      张俊志便嘿嘿微笑,说:“一家人了,咱们兄弟们就别说见外话了。”

      冯德顺抽着烟卷,望着远处峨嵋岭上无边的蓝天、飘动的云彩,脸上的表情,有些活泛……

      张浩波还在晴纶厂负责,也不太忙。工厂不断技术创新,花色品种追求时尚,效益不错。

      他又拿起了写小说的笔,况且已在《晋阳文学》发表了中篇小说。除了上班、写小说,他常常骑着那辆雅马哈回到家里,看看妻子,抱抱儿子。





                                                            1987年7月至12月初稿于太原

                                                                      2018年5月19日于北京昌平龙跃苑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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