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一中住校学生的起床时间由四点五十改成五点二十。学子们每天早上起床后,从宿舍赶往教学楼的时候,天还都是黑沉沉的,头顶上是满天的星斗,有时候,西天还会有一弯月亮,在肃穆的清晨发出清冷的光芒。
这样清冷的披星戴月的清晨,偶尔也会有一点变数。比如下一场雪。这时候,星和月便都躲了起来,天色更加黑暗,雪花满世界飘飘洒洒,一片混沌,若再夹上凛冽的西北风,学子们的日子便多少不太好过了。再若雪停了,天晴了,在雪地的映衬上,那天上的星和月便更清冷得让人不寒而栗了。
这天早上,空气仍冷的逼人,让人感觉星空越发地高冷。仍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却有了一个罕见的异常——宿舍水房停水了,所有的住校生都没能洗上脸。日复一日三点一线几乎没有任何变数的枯燥,使学生们对洗不上脸这样的变化也都兴奋异常,走廊里,宿舍里,水房里,竟然到处都是欢笑声,对生活终于有了一点变故的欣喜的欢笑声。
宿舍一直很温暖,立夏年年犯的冻疮病都不治自愈了。她把脸盆里烘得干干的毛巾拿出来,使劲在脸上擦了几遍,总得把眵目糊擦掉吧?勉强把头发梳平,这才围上围巾跟了其它女同学一起出了门。出得大门的一刹那,仿佛从人间坠入地狱,寒风瞬间便把她打透了。身旁的女同学们已经开始跑了起来,她几乎来不及思想,就也跟着跑了起来,一口气跑进教学楼,跑到自己的座位。还不待把气喘匀,佟鑫和陆云峰也嘻嘻哈哈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佟鑫甚至连头发也没打理,东一撮西一缕地张狂着。陆云峰还是平日里干干净净的样子,只是显然也没洗的脸上挂着平日里不常见到的坏坏的笑容。两个人过来落座之前,都特意向立夏的脸上看了一眼。
立夏微微有些脸红,这两个臭家伙,一定是想看看自己没洗的脸上有多脏。哼!不过是睡了一夜觉,能有多脏?心里又有些美美的,毕竟不是谁都能得到他们的关注,他们并没有向别的女同学脸上看。不过他们要是这样看一看后座的话,后座会不会张口骂他们呢?其实,这就是不见外的表现,亲近的表现。在他们心里,她周立夏不是外人儿,这个勿庸置疑。
立夏在心里胡思乱想了一番,偷眼瞧了一下她那俩邻座,那俩却都仿佛憋着坏笑在看她。她居然一点儿也不恼火,心底里竟升起一股暖流。这感觉真好!没洗上脸居然也能给自己带来这样特别的乐趣和感受,生活真是美好呢!
“她什么情况?”佟鑫小声问。
“一定是被婉约派迷了心窍。”陆云峰答。
立夏听见了两个人的嘀咕,向他们做了个鬼脸儿,从桌堂里掏出一本宋词,掩在英语书下,又继续抄了起来。
最近,班上同学又开始流行抄宋词了。立夏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抄写了大量的席慕容的现代诗,也跟风喜欢上了婉约派的宋词。也不知道是谁借来的那本宋词已经在同学们手上转了N圈,总算流落到了她手中。这几天,她一直找机会偷偷地抄写呢。
佟鑫和陆云峰对她喜欢席慕容很是不以为然。之前有一天下午,她从外面回来,竟然发现这两个家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捧着自己的日记本在大声朗读: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
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
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
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
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
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
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两个人摇头晃脑地,煞有介事地读着,瞧着立夏进了屋,还跟没看见一样。立夏走过来坐在他们的座位上,就瞧着他们读。那天,她想,时光就静止在这一刻也好,就让他们大声朗读着她的心声,而她,坐在一旁,静静地,幸福地聆听。
当她又迷上了宋词时,这两个跟她倒是志同道合了,不过同时又有了分歧。
“还是豪放派好。‘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多豪迈啊!” 佟鑫说。
“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啧啧,一腔豪情。”陆云峰说。
“你们男生喜欢豪放派很正常,我们女生都喜欢婉约派。”立夏说,“‘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你瞧瞧,写得多美!”
“可是,我觉得以你周立夏的性格,你该喜欢豪放派才对。”
佟鑫这句话可惹了祸,立夏足足生了一天的气。什么意思嘛,觉得我周立夏不像个女孩儿?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男孩?陆云峰忍着笑不为这对冤家调停,干脆当了看热闹的。佟鑫各种赔不是,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第二天周日,立夏要去邮局买邮票,佟鑫死活要顶着大雪天骑自行车送她去,这才把立夏哄好了。
就好像小俩口儿吵架似的,这头吵完那头和。经过了这一次吵架,立夏感觉和佟鑫的距离又拉近了,又亲近了许多。有时候,她觉得他是在哄她,故意哄她开心。有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好像处处以她周立夏为中心,只要她高兴就好,他为了她,可以万死不辞似的。
怀着这样的心情,抄起婉约派的那些诗词,立夏仿佛更能理解作者的用意和心思了。今天,她再努力一个早自习,想抄的就都抄完了。唉!古人写字读书,不说都沐浴焚香吧,那也得把手洗洗干净吧?自己可倒好,连脸也没洗,真是玷污了这美得出水儿的字字句句呀!
“班主任趴后窗户看呢,赶紧收起来。”陆云峰突然小声提醒。
立夏赶紧假装收英语书,把那本宋词塞进桌堂的最深处,从桌面上随便抽出一张题签做起来。
周日,立夏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耽误了不少学习时间,因而自律地一早儿就来到教室学习,已经积攒了不少题签了,这个周日一定要把要紧的全做出来。正在埋头苦干的时候,佟鑫从外面进来,向她说道,“嗨!走廊里有位千金大小姐来找你。”
立夏一愣,怎么还出来个千金大小姐呀?佟鑫笑道,“真没骗你,就在走廊呢,赶紧出去看看吧。”
立夏把钢笔帽盖上,走出来一看,嗬!原来是张艳艳这个千金大小姐。说她千金大小姐倒也不为过。只见她头戴红色的绒线帽,耳朵上戴了两个金晃晃的树叶耳环,身上穿了红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的毛绒绒的大衣,脚下是一双红色的靴子,全身上下红彤彤地照得走廊都红了似的。
“我的个天呀,张艳艳,你不会是拍电影去了吧?怎么穿成这样了?”立夏尖叫道。
张艳艳咧嘴一笑,“好看吧?像大明星是不是?”
“是啊,我同学说你像个千金大小姐呢。”
张艳艳更高兴了,一搂立夏肩膀,亲热地说,“走,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自从暑假之后,立夏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张艳艳。只听说她又回招待所上班了,想着她自己会过好她的生活的,会处理好她的感情的。如今见她情绪这么好,看来她肯定是过得舒心如意了。
张艳艳带立夏吃了一顿糖醋排骨,立夏也惊讶地知道,姜玉泉自暑假里跑去省城就再没了音信,而张艳艳现在已经和那个吕明处对象了,她现在穿的戴的都是吕明给买的,不但耳朵上有金树叶,脖子上,手指上,都分别有金灿灿的链子和戒指,那红毛的大衣,有一千多块呢,够立夏一年的伙食费了。
“这也太阔气了吧?”立夏低头瞧了瞧自己穿的家做棉袄,伸手摸着毛绒绒的张艳艳说。
“是啊,我也想好了,我妈和我姑她们也是为了我好,能过上有钱的富贵日子,不比啥都强?再说,吕明对我可好了,一天都离不开我似的,我们已经把婚期订了,就在元旦。不知道立夏你能不能来当我的伴娘啊?”
“结婚?”立夏几乎尖叫,“你才多大啊,就结婚?你毛岁才十八啊,我们还都是孩子呢!”
张艳艳却一脸老成地笑道,“就你还把自己当孩子吧,我都工作一年多了,在社会上就不能跟学校比了。再说……我都跟他……”
“你都跟他……”
张艳艳再怎么世故,也没好意思把那个意思直说给纯真如孩子般的立夏,而立夏再怎么单纯,也理解了张艳艳的意思。她的脸臊得通红,心砰砰乱跳。她不能接受,比自己还小一个月的张艳艳,在自己心里还是一个孩子的张艳艳,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委身于一个有过婚史的成年男人。
“我不想你这样,真的,艳艳,我不想你这样。”立夏说着,哭了。
张艳艳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呀?就好像我挨欺负了似的。事实上我享福着呢,吃好的,穿好的,跟他在一起,也挺好的,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妈说了,结了婚,再给他家生个儿子,把地位稳住了,我就吃香喝辣一辈子了。”
立夏没有答应做张艳艳的伴娘,也没有再说什么反对的话,情绪低落地一个人回了学校。她没办法面对这个事实,可她又改变不了什么。她的好朋友,一个一个地离开她的世界,都走向了另一个她无法理解的世界,他们选择的道路,真的对吗?那一天,她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书山题海之中,不停地一张接一张地做卷子,仿佛这样,才能忘却那莫名而来的负面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