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哲
陈漱渝先生,我素所敬仰,有过数面之交,留下深刻印象。他是一位儒者,为人坦荡,平易近人,治学严谨,有君子之风!得悉陈先生“三十年磨一剑”的《鲁迅传——搏击暗夜》(2016年2月,作家出版社),终于问世,可喜可贺!
为了研究乡贤、现代著名作家、学者、记者曹聚仁先生,我曾于1996年3月14日,负笈北大,游学京城。转眼二十年,感慨颇多。初到北大不久,我就开始广泛搜集曹聚仁先生的研究资料,筹办成立曹聚仁研究资料中心。我也曾参观鲁迅故居、鲁迅博物馆,得以拜会鲁迅研究室主任陈漱渝先生。当时我写过几篇小文,记得其中有一篇《曹聚仁与内山书店》的小文,承蒙陈先生厚爱,得以在《鲁迅研究月刊》刊登,至今仍感激不已。
在京游学,为生计奔波,与陈先生往来不多。从报刊每每见到陈先生的文章,欣喜莫名,认真拜读,无不收获良多。笔者研究曹聚仁先生二十余年,深知曹聚仁与周氏兄弟鲁迅、周作人,情谊甚笃。《鲁迅日记》留下为数不少的鲁迅致曹聚仁书信就是明证。而曹聚仁先生的《鲁迅评传》,可谓是一本很有见地,也很有分量的鲁迅传记。鲜活地描绘鲁迅,没有把他当成神看,而是还原其为一位有血有肉的人。囿于当时的环境与时代,政治的影响,资料的缺乏,思想的局限,该传显然存在有些不足,但瑕不掩瑜,曹聚仁《鲁迅评传》,仍是一部不可低估的传记佳作。
到底是谁最早建议鲁迅写传的呢?据史料记载:1936年5月5日,未名社李霁野先生致函鲁迅,建议鲁迅写一部自传,或者协助许广平写一部《鲁迅传》。鲁迅5月8日回函说:“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倘使这样的也可做传,那么,中国一下子可以有4万万部传记,真将塞破图书馆。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足见鲁迅的谦逊。许广平对李霁野的建议,颇为重视,曾留意鲁迅生活的点滴,写成日记,为写《鲁迅传》做准备。后由于鲁迅的病重,不得已而耽搁,《鲁迅传》终未动笔,只留下了3部有关回忆录《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鲁迅回忆录》,以及零星的一些回忆文字。
至于我国的第一部《鲁迅传》,当推1947年出版的王士菁著《鲁迅传》。这本传记1959年修订再版,1981年重印。1981年版,印数两万册,相当可观。许广平对这本传记,认为比较客观,能把中国近现代的重要事件,跟鲁迅生平有机联系在一起,只是引征鲁迅原著过多。然而,香港曹聚仁先生,却认为王士菁的《鲁迅传》“那简直是一团草,不成东西”,所以他奋笔写了一部《鲁迅评传》,自认为主要特色是反对神化鲁迅,把鲁迅还原为一个“人之子”。那么,作为“人”的鲁迅,又具有什么特点呢?经曹聚仁概括,鲁迅原来是一个“同路人”,虚无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个人主义者……
曹聚仁在贬低王士菁的同时,又认为《鲁迅事迹考》的作者林辰,是撰写《鲁迅传》的最佳人选,孙伏园先生持同样看法,认为未来《鲁迅传》的作者当推林辰先生。
林辰先生,学识渊深,博闻强记,治学谨严,尤长于考证,著有《鲁迅事迹考》。林辰先生曾着手撰写《鲁迅传》,遗憾只写了八章,从鲁迅出生至离开广州赴上海为止。成都出版的《民讯》月刊,曾发表过其中的两章半,因此影响甚微。直至林先生去世之后,八章中留存的七章未完稿,才被收入《林辰文集》(四卷本)第一卷,由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林先生写作《鲁迅传》,是在抗日战争时期,他辗转流离,心境芜杂,资料匮乏,就连《鲁迅日记》这样的必读书,都搜寻不得。新中国成立之后,林辰先生倾全力从事《鲁迅全集》的编注工作,无暇旁骛,加上政治风云变幻,撰写《鲁迅传》更成了一项风险工程。林辰先生壮志未酬,只留下半部《鲁迅传》,令人扼腕叹息。
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奠基人唐弢先生,时人无不期待他写一部高水平的《鲁迅传》。因为他是一位通才:既对中国文学有精湛的研究,又有丰富的外国文学知识;既有很高的理论水平,又写得一手漂亮的散文。更为难得的是,还有两点:一、他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亲炙过鲁迅教导的同时代人之一;二、他是收藏中国现代文学书刊最丰的藏书家。可以说,凡撰写鲁迅传记的必备条件,唐先生全都具备。唐弢确有撰写大型《鲁迅传》的志愿,他曾向中国社科院申报了这一项目,得到了支持,一度还为他配备了助手。《鲁迅传——一个伟大的悲剧的灵魂》,仅写到第二编第十一章,终究没有完成。
陈漱渝先生在回顾《鲁迅传》的写作经过时说:“我自己撰写《鲁迅传》的最初实践是1981年应《中国青年报》之约,为该报赶写一组连载的文章,以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这就是后来结集出版的《民族魂——鲁迅传》。这个任务接受得突然,写作时间是当年七、八两个月的工作之余,时间仓促带来的种种不足在所难免。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本书却受到了读者的欢迎,30年来一版再版,连书名都被不同出版社改动了四次。这就是普及性读物的效应。当然,普及绝不等于肤浅,凡是从事过普及工作的专家学者都会有这方面的深刻体会。鲁迅呼吁专家学者‘放低手眼’,多写些通俗性文章,实际上是提出了一项文化发展的重要战略。
2012年3月16日,我在《文艺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中国作协启动了创作出版‘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大型丛书的工程,于是毛遂自荐报了一本《鲁迅传》,目的是给自己留下一部能够较长远留存的著作,以弥补30年前撰写《民族魂》留下的种种遗憾。两个月后,我交出了一份创作提纲,获得通过,于是这项创作活动就摆上了我退休之后的工作日程。这部25万字的《鲁迅传》,断断续续写了3年,直到2015年金秋才完成初稿。”
陈漱渝先生对于《鲁迅传》,定位就是写一部能够取信于读者,而又能让读者看得明白的普及性读物。他最高的学术追求就是“真实”二字,展现一个在中国近现代文坛曾经存活过的文豪鲁迅。鲁迅一言一行的描写,尽管难免有取舍失当之处,但都是言之有据,无一语自造,即使史料不足,也不用想象和虚构来填充。他以为所谓“真实性与文学性”的统一,其实只能是相对的。史传应属于历史学的范畴,因此必须把“传信”作为最根本的原则,既不徇情回护,也不恶意构陷。为了增强传记的可读性,尽可能丰富了一些历史细节,在语言上作了一些修饰,在叙述方式上,考虑到能让读者想要读下去。但他也坦承,缺知少识,对于现代派和后现代派的传记理论尤为隔膜。我尊重其他传记作家进行的实验性写作,但我坚持采用中规中矩的老套路。
据传记学理论,传记作者应具备德、才、学、识四个条件,相比较而言,陈漱渝先生是当代最具备这四个条件的学者。他科班出身,人品高尚,学问扎实,著述甚丰,又长期在鲁迅博物馆工作,主持鲁迅研究室,参与编刊《鲁迅研究月刊》,大量掌握第一手史料。
如今,捧读陈漱渝先生力作《鲁迅传》,觉得其可读性强,还原了中国现代史上一位有血有肉、有憎有爱、敢于担当、富有正义的大丈夫、大文豪鲁迅的形象。这不仅是一本普及型的《鲁迅传》,更是让我们亲近、感悟“卫道士”鲁迅的一本入门书!闻道、明道、行道,让我们像鲁迅那样,拿出手中的笔,像匕首,像投枪,刺向人性的弱点,拔除社会的毒瘤,为万世开太平,而竭尽绵薄之力!
“死而不亡者寿”,鲁迅已矣!精神永存!陈漱渝先生的《鲁迅传》,集众多《鲁迅传》之长,圆其先师林辰、唐弢以及本人之宏愿,可以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