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对气味就特别敏感。气味,成了记忆唤起的重要道具。
油漆、汽油和指甲油的味道,不用提起鼻子闻,就是一阵浓烈的提神醒脑。邻居家种的蔷薇、金银花和自家种的栀子花,总是在风扬起的一瞬间,给人来去怡人的淡淡香气。而,每一年的年末,从不同人家的窗口飘出来的油烟混着饭菜的香味,就是家乡小城农历新年最有诚意的预告片。
我家位于秦岭淮河那条区分南北的界限上,小城里的人,口味重,浓油重盐能吃辣,所以,一旦整条街的油烟味连绵起来,嗬,那味道真是又呛人又诱人,直把人的食欲和口水往外勾。
张家做了红尖椒炝炒三河千张丝,李家把从街角那家人气最旺的卤肉摊买的已经放凉了的定远老鹅肉,放在热锅里快速了翻炒了一会儿,唐家奶奶在家做了剁椒梅白鱼,许家在做炸肉圆……
经常,我还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发呆,楼下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光凭声音判断,我就知道,只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我的父亲母亲终于结束了一年到头的操劳,双双到家,开始收拾厨房做饭了;另一种,父亲母亲又因为一些极为细小的日常琐事干起架儿来了。
通常,听到声音后的我,会躲在二楼的楼梯上往下偷瞄几眼,如果他们是在做饭,我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待会只要帮忙贴贴春联扫扫地,安心地等着一大桌子菜就位即可,相反,如果他们吵起来了,我就得更留心一些,根据吵架事态的严重程度,来决定接来下的行动。
不过,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哪一年的年三十他们是不吵架的。
但每一次,父亲母亲吵架的理由,在小时候的我看来总是那么地匪夷所思,谁做生意钱算错了能吵,谁春联买少了一对能吵,谁买的本用来沾喜气的鞭炮不响能吵,这也能吵,那也能吵,这世上竟有这么多可吵的东西,真是神奇。反正,就算饭前不吵,饭桌上也会吵,饭桌上不吵,吃完饭一起做在沙发上看春晚的时候,也还是能因为一丁点小事情拌起嘴来。
所以,我都习惯了,只要他们不闹得太严重,不闹得四邻皆知饭也没办法好好吃就行。
然而,我是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责备他们的,因为他们吵架的缘由大多跟钱,跟我,跟家里来往的亲戚有关,作为唯一一个对家里没有任何贡献的人,是没有资本在大年三十这样一个热闹的、特殊的、举国欢腾的、全家团圆的场合里,去给家里的其他成员添堵的。
当然,更为重要的理由是,不论父亲母亲吵架吵得多么厉害,打架打得多么厉害,大年三十的晚上,总是母亲耗费最多心力的一晚。那一晚,不管过去一年的她、那天上午的她有多么辛劳疲惫,中午一到家,她都麻溜地穿上围裙,用神仙一般的速度整理杂物、拖地、擦桌子、煮饭、洗菜、炒菜,鸡鸭鱼肉,煎炒蒸煮,油盐酱醋,不用多久,混着油烟的、饭香、菜香和肉味,在屋子里升腾,一点也不比别人家差。
可能我家每年过年的氛围欠缺那么一些,但因为母亲的高超的手艺和惊人的效率,我家每年年三十晚上的一大桌子美味佳肴,丝毫不逊色于我住的那条街的任何一个邻居家。
忘了说,家乡的小城,父母工作时间规律的人家是中午吃团圆饭,父母自己做生意的人家白天还忙着挣钱多半是晚上吃团圆饭,我们家,属于后一种。
再多的乒乒乓乓、嘟嘟囔囔、恶言相向,在一大桌子好酒好肉好菜面前都是软弱的、不堪一击的。
只要母亲把所有的做好的菜都端上桌子,父亲就会面上露出讨好的笑,乖乖地从碗橱里拿出三副碗筷,有了弟弟以后,他就拿出四副,用开水烫一烫,打开电饭锅给我们盛饭。
每一次,我都会说:“少盛一点啊,我不想吃饭,我想多吃点菜。”
但每一次,母亲都会说:“给她多盛一点,今天晚上可以剩饭,年三十晚上要剩碗底,这样,年年都有饭吃。”
想来也对,父亲母亲虽然没亲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和饥荒,但也是紧跟那个时代长大的,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就算后来成了家立了业的他们不用真的担心没饭吃,但家族里,不许剩饭剩菜的规矩却一直延续着。
小城里“剩碗底”的习俗,跟每年年三十都必定要上桌的鱼是一个道理,年年有余,图个吉利。
大快朵颐一顿,一顿吃到了所有我最爱吃的菜,是大年三十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要说大年三十第二幸福的事情,就是吃完了饭,穿上新衣服和邻居家的小伙伴一起,去门前或街头大放烟火。小城不像是北京、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地方,管理严格不许居民随处放烟火,小城里,只要不妨害他人的安全,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随你放。
所以,每一年的年三十晚上,都是我家那条街的孩子们最疯狂的夜晚。孩子们大多会在年前缠着父母买各种好玩的烟花和鞭炮存在家里,要是父母不同意年前没给买,年三十晚上领了压岁钱,也会屁颠屁颠地跑去离家最近的小卖部买炮玩。
都说年少不知愁,可即使是少年老成年少藏愁,再多的烦恼,在漫天的绚烂烟火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在曲折连绵的大红色与磷和硝的刺激味道里,都会化为灰烬,在心头点燃新的希望,关于未来,关于人生,关于爱。
以至,长大后的这一波孩子们,每年回家最开心的事情,还是聚一群好朋友,一起大放烟火和鞭炮。
没有团圆与欢乐,则年味食不知味。
要说儿时过年最最开心的事情,还是一家人一起坐在桌子前,团团圆圆和和气气地吃年夜饭。
英语中有延续性动词和瞬间动词,我希望漫天花火,一直是瞬间动词,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只有短暂了、稍纵即逝了,人们才会觉得它美丽才会去珍惜,可对于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饭,我多希望它是延续动词,从一年延续到下一年,年年如是。
烟火啊烟火,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