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北岸,孟津渡口,一位40多岁的男子,一身戎装,一悬短剑,站在新筑的夯土城墙上。
他拔剑四顾,上党在北,伊洛在南,黄河崩腾东去。西望的,是他来的方向,是风陵古渡,是中条崤函,是险恶的黄河峡谷。
再往西,就是厚重的故乡,那茫茫周原——
残阳如血。
1.退,退,退,退
“旦,整军,明日继续东进!”
姬旦身披轻甲,坚毅地卫护在他兄长姬发的身后,夕阳把他的侧脸映得彤红。他站在城墙上,却没有应答。
“从这里向东,只要打过汜水,就是一马平川,挥师北上,就能直取朝歌!”姬发回过头,慷慨激昂,一边讲说,一边用左手指点着东南的方向。
“不能再往前了,王兄。”姬旦轻声答复他的兄长。
“为何不能,为何不能——寡人知道这很冒险,但是这个险值得一冒!”
姬发转过身看着他的弟弟,任凭自己的后背孤零零地朝向他的敌人的方向。他反驳着自己的王弟,但是眼神却像在祈求一位逝去九年的长者。
姬旦没有答话。
“父王的灵位就在前边,看着朝歌的方向,他会指引我们,他会保佑我们,一路凯歌挺近商都!”姬发,这位40多岁的男子,慷慨激昂像个孩子。
“王兄,我们是理性的周人,不是迷信巫鬼的商人。天道还未应照在我们身上,小邦周还灭不了大邑商,有父王魂灵保佑也没用,任谁保佑也没用。”
“去他的天道,我大周有虎贲五千,战车三百,甲士五万,还有庸、蜀、羌、髳、微、彭、濮,800诸侯助力,现在还有谁人可以与我大周争锋?”姬发眼角跳动,筋肉抽动,如暴烈金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若论野战冲锋,大周无往不胜,庸、蜀、羌、髳、微、彭、濮,800诸侯个个神勇,但此去朝歌哪里是一马平川?先不论汜水之险,这一路交通要道,温,焦,宁,汲,雍,牵,城邦林立,如果一个个拔除,势必旷日持久,给了朝歌充足的防卫准备,再难攻取;即使能够一路小道突袭商都,但朝歌城高壑深,而周军不善攻城,短时不克,商军必招诸侯驰援,届时我军即陷入内外夹击的重围险地,姬旦固然拼死协助王兄突围,杀回周原,只是会可怜我大周数代人的隐忍经营,一战罄尽。”姬旦一番话,先娓娓道来,逐渐慷慨悲壮,到最后如飘摇的昏灯之火,被两指轻轻,倏然掐灭。
“那你说,寡人怎么办?寡人厉兵秣马,汇合诸侯,大祭先祖父王灵位,起兵周原,一路关山来到商都的鼻子底下,你说不能打,不能进——不能进,难道是退!”姬发的神情从暴烈到颓唐,他从箭垛上走下城台,双目圆睁逼视着他的王弟,他让自己从颓唐中挺起,冲破羞惭,到达狂怒。
姬旦回过头,招呼身后的卫兵,全退到城台之下。城头上没有了君臣,只剩下兄弟二人。
“退,只能退。”姬旦走向他的王兄,却错身走过,看着东北的方向。姬发在他身旁,却向西南望着滔滔黄河水。
“退,退……我们从河东故地,退到渭北高原,从渭北退到豳原,从豳原退到周原,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现在我们终于有机会不再受人欺压,一战之功,却还是只能退。”
姬发诉说着族人的屈辱和苦难,这就像是他自己一生40多年来的屈辱和苦难:败啊败啊,忍啊忍啊,退啊退啊,周原少年们的眼泪汇成黄河水,直到流干了自己枯老的眼窝。
“王兄,我们的族人哪里是在退啊,我们从来都是在进,我们周族从来步步是进。”姬旦面向河东盆地的方向,灿烂地笑着,他还有着充盈的泪水,冲出眼眶,流过双颊。
“明明是退,为何说进?”姬发一脸不解,却还是背对着他的王弟。
“从河东故地到河西渭北,是进。如果不离开故地,我们还是生活在河东盐池岸边,商都京畿之侧,受商人驱驰,迟早失去周人本色,和崇、邘、黎诸国一样,成为商人的马前卒,甚至助纣为虐。这一进,进的是独立。
从渭北到豳原,是进。如果不离开渭北,我们就会陷入和戎狄的无休止消耗。戎狄人虽然部族涣散,人马不强,不足以对我造成重创,但是却剿杀不尽。终年的侵扰,会极大牵制我大周的精力,使我大计不成。我大周要专心一致,主宰命运,这一进,进的是自主。
从豳原到周原,是进。豳原狭小,又早有土人经营,不足以支持大周的进一步繁衍,而周原旷野肥沃,原有羌人又不事耕作。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我族得以生息;与羌人有战有和,我周人得以学习联盟、协调、统御之术。这一进,进的是富强。
自古公亶父以来,我族主动出击,与商族斗而不破,定西羌,却北戎;公季、父王两世,立志东出,灭崇、邘、黎,大商西陲爪牙尽失,只待天时,可一击而破;王兄联合诸侯,黄河会盟,人心所聚;然而天时不利,为免生灵涂炭,只能徐图再进。这一进,进的是仁德。
所以我周人周族,虽屈辱隐忍,但从来都步步是进。”
姬旦历数着伟大族人的历史和抉择。
姬发越来越坚定他们此刻的命运走向。
姬发转过身,看着他的王弟,姬旦也转过身,望着他的王兄——兄泪枯竭,弟泪纵横。
“祖父公季,被商人残忍杀害,父亲被纣王幽禁,险死羑里,此仇怎报?”姬发问向他的王弟。
“祖父宁死而不反商,父亲忍辱而不反商,他们已经暗示了我们怎么报仇,他们告诉我们——徐图!必报!”
“此去难道束手坐视,枯等天机?”
“天机,我们自己铸造。”
夜深,兵退,残垒如星。
2.铸造天机
退兵那一刻,属于姬发和周人的天机,已经开启了铸造——
一铸为令行禁止。800诸侯中,多半为羌戎濮蜀小国和部落的酋兵,姬发在王弟姬旦的协助下,厉行兵法约束,退而不乱,等回到周原,他们已不再是最初的乌合之众。
二铸为攻城练兵。退回周原途中,顺势拔掉仍旧效忠商族的邦国,尽除商族西侧屏蔽。周人军马和羌戎部落兵向来善于野战,不善攻城,而在亲商邦国一个个拔除的攻城战中,姬发的兵马得以学习训练攻城战。
三铸为神经系统。周人的谍报网迅速展开,从周原到崤函、伊洛,从河东、河内到京畿、宫城,谍报和指令在这一层层谍报网中迅速传递,执行,像顽强的菌丝伸入腐烂的朽木。
四铸为釜底抽薪。贿赂支持商族谗臣上位,离间股肱精英与纣王的关系。王叔比干被残忍剖心处死,是这条隐蔽战线取得的决定性胜利,从此朝臣噤若寒蝉,周族在朝堂上的威胁尽除。
五铸为化敌为友。接纳叛逃商人贵族微子一族,青铜、占卜、文字,商人统治的核心技术,周人也已经逐渐掌握;周人投其所好,不断策反商族政权中的不坚定者,使国都朝歌的防御门户洞开,真正威胁只剩下大商的军队了。
六铸为打造神兵。姬发精简虎贲五千为三千,进行地狱式训练,打造出一支单兵战斗能力惊世骇俗、长途奔袭能力卓拔超群的特战部队,作为灭商先锋。
七铸为火上浇油。在商人讨伐东方蛮族“东夷”和商族旧部“人方”的战争中,周人出兵协助纣王,“助纣为虐”,伺机挑动更大纷争,扩大战争规模。终于,商纣王子武庚率京畿重兵东征,朝歌城只剩下内卫部队和几十万的奴隶,防卫空虚。
甲子年正月,日全食,白昼如夜。谙熟商王朝局,掌握朝歌谍报网的吕尚匆匆面见,带来了商王军队东征陷入胶着的线报。
商王西防空虚,是周人东出的大好时机。
天机终于铸成了。
3.前进,再进
出兵伐商的秘密会议,商讨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决定的时刻。
姬发:“小邦周讨伐大邑商,孤军深入,轻兵突袭,九死一生,众位勉励!大周可否出兵?”
吕尚:“出兵!”
姬旦:“出兵!”
姬发帅虎贲三千迅速东进,出函谷,穿伊洛,过孟津。
过孟津时,天下寒雨。姬发在蒙蒙雨幕中北望当年的会盟台:
“两年了,我,回来了。”
“王,下雨了,我们停驻吗?”冷雨越下越大,诸将提议修整。
姬发下令:“冒雨加速进军!”
周军并未在孟津渡河,而是掠过孟津,冒雨向东取大道,由汜水渡过黄河,一路北上,然后在百泉折而向东,在凌晨抵达朝歌郊外的牧野。
由于纣王大军在东线的胶着,造成西线的空虚,所以沿途他们并未受到有效的阻击。
到了牧野,他们彻底惊呆了,东边商王黑压压的军队压过天际,是他们的数倍之多,向他们慢慢逼近。
“不是商人大军都在打东夷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军队?是我们的情报有误吗?”姬发惊惧之下,召来吕尚询问原因。
一问,原来是纣王看到周兵急进,慌忙中招来修筑鹿台的数十万奴隶上阵来,纣王让他们靠死人堆,也要把周军压死。
然而人终究不是沙包,他们是活的,恐惧的活人,压不死敌军。
冲锋开始了,三百辆兵车轰轰烈烈地粉碎着敌军的肉体,羌戎蛮族部落兵用斧头疯狂嗜血地砍杀,三千虎贲像一把匕首插进敌阵,很快杀了一个对穿,冲向阵后的中军大帐。
太阳出来了,照得周人的军队满眼血红。
奴隶兵纷纷倒戈。夜晚晚,朝歌攻克了。
蛮族部落兵们在城市里疯狂劫掠着。
虎贲勇士们搜杀着继续抵抗的贵族。
姬发乘着兵车来到商纣的王台,纣王已自焚成一具焦尸。他朝着尸体连射三箭,报他三代屈辱之仇,他下了车,抽出径路宝刀,砍下仇敌的头颅,挂上城楼。
他扬起头,闭上眼,呼吸着满城的血腥气。
他睁开眼,姬旦正站在他面前。姬发的双眼突然流出滚烫的泪水——他以为自己的双眼早已干涸了。
“旦,我们成功了!旦!我们成功了!旦啊,我的好兄弟!我们成功了!”
但是姬旦并没有和他一起欢呼流泪。
“王兄,大周还没有成功。”
“怎么,大周灭了纣王,攻下了朝歌,大周怎么没有成功?”姬发努力地想点燃他的兄弟,那个曾经充满热泪的兄弟,想点燃他让他一起分享他此刻的热泪。
“大周还没有成功,武庚的军队和东夷议和了,正回师兼程杀来,东、南、北三路的商王附庸国军队,正在向朝歌集结。接下来的,才是大周要打的大仗。”
一个寒噤,让姬发从痴迷中冷静下来。
“寡人是入魔了。寡人当时还在怀疑着,怎么会如此顺利,怎么会如此顺利?——快,快,速宣姬奭和吕尚,一起商议退敌之策!”
方针很快制定下来。
兵分六路,姬奭率两路北伐,姬旦率两路南征,吕尚率两路东进,迎击商王太子武庚的数十万大军。
姬发举起壮行酒:“喝完这酒,就是决定我大周存亡的一战!这一战,姬发和诸位共同进退。诸位准备好了吗?”
姬奭:“时刻准备着!”
吕尚:“时刻准备着!”
姬旦:“时刻准备着!”
姬发满饮一杯,墩下杯盏,拔出佩刀:“出发!”
《逸周书·世俘解》载:周武王翦商,降服99族,夷652国,馘首177779,俘虏300230。
流血漂杵。
图 / baidu.com
参考资料
杨照:《中国是怎样出现的》
范烨:《后汉书•西羌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