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船的帐篷拖到附近的山洞,尔后按照记忆中的地图跑起来。半天后,我来到公路。路上有一对蹲着抽烟的情侣。他们对我的到来没露出任何恐吓。我试图偷窃某个面包车后的生培根,半路归来的车主对我视而不见。我又去吓了一个女孩,可粗气撞到她鼻头了,她也不过打了喷嚏,目光看向我身后的天空。
我便从湿热的树林钻出来,随风跑了两公里,来到岔路口,又顺着木质路牌所指的“罗惹镇塔里村”到达此行目的地。
当地人的肤色和装束与我印象中的罗惹镇一模一样。可明显,这里落后许多。没有像样的建筑,更没有像样的路。椰子树胡乱插在海边。但凡有的骑车的路过,人们都会驻足目送。
我来到皇后街的原址,这里不过是一片鱼塘。我借着塘水看着自己狼的面容,开始琢磨这一切。这大致是梦?因我对母亲的思念而产生的梦?如果不是梦,又能是什么?
我的母亲蔡灯塔是个优秀的女士。我身上的美德全来自于她,缺点都是离开她后养成的。她厉害且谦逊。没有人不喜欢她。五六岁时,从媒体上,我得知她背后有商业帝国和荣誉头衔,但很快我便忘了这回事。直到十岁,又有不知好歹的小孩为了欺负我,诋毁母亲的江山和名誉。看到随便一个小孩,都对母亲鲜少提及的财产、奖项如数家珍、无比熟悉,我这才意识到那些赞誉的力量。
自从十四岁那年父亲潜水出事,我便收到更多成年男性类似于父爱的关心。那一年我也认识了刘安。她说这些男人和母亲之间都不是真正的爱情。那年刘安十二岁,她对着我三十八岁的母亲一字一句地讲,“远离他们,都不是好人。”
我是多么爱母亲,又支持她。十八岁那年,我读了北京的某个普通大学。她有能力把我送入顶级名校,这件事对她比点外卖还容易。她说了,我拒绝了。她为我感到骄傲。上大学我一直折腾,不爱自己的专业,只喜欢满世界乱跑,做些闻所未闻的生意。母亲很高兴我有这颗火热的心,便借我一笔钱来随意闯荡。我草拟了借条,并郑重承诺,一定会还她。我知道这种自立自强的态度会赢得她的欢心。果真,她为我感到骄傲。借着她给的勇气,我没闯出一番很大的名堂,但经历的种种,让我相信,自己将成为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二十三岁,工作第一年,我明白,我和普通年轻人没有过多区别。亦或,变得与众不同这个念头、这个行为,也是多么的俗套且寻常。我开始厌烦人类社会。人人都在刻意成为一个模版、标杆、榜样,在各类参数中达到祖先定义的最优值……我开始琢磨着怎么少还点钱,甚至抱怨欠母亲的债能不能给点通融。有这笔债压在心头,我做什么都畏首畏尾,因而也就只敢活在模版中。母亲拒绝了,她拿出有我签名的欠条。她说做人要说话算话。可“说话算话”这种优良品德也不过是标准模版中的一个参数。
我忍受不了,开始对一切充满怨意。我模仿《搏击俱乐部》的杰克,藏在四九城四通八达的的胡同子里,等待每一位无精打采的下班人。趁着月色,我把刀架上他们的脖子。我问他们一个问题。你的梦想是什么?
医生。飞行员。兽医。潜水教练。士兵。总统。商人。
我不说话。
他们会继续讲述他们和这梦想的纠葛。大部分人或是明白,放弃梦想有罪,便试图把洁白的梦想丑化成年轻气盛的无稽之谈。对待这种人,我会给他们点痛处。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很快,他们便会重新审视自己的言行,开始认真讲述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核心类似,是人生的一种经典模版。但他们大多能讲得比较精彩,并希望我、这个拿刀歹徒,能共情他们的困境。
我不在乎。我也不想听类似的故事。我说,我给你六个月完成梦想,不然我就杀死你。
电影里就是这样讲的。我相信他们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最初我只是说说玩,可后来,这事闹大了。警察开始找我。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成了与众不同的年轻人。那之后,我开始真切关注我交手过的每一个路人。他们若依照老方法循规蹈矩地生活,我便会给他们一些苦头。事情开始变得积极向上起来。一位女高管真的辞职开始写作,甚至还离了婚。
媒体都称我为精神病患者,学者称我为无知的青年。母亲看了新闻,说这个人特别逗。我的模仿者越来越多,他们叫我先锋。然而,再过一段时间,我第一次持刀问候的人选择了自杀,遗书中写明了六个月前和我的偶遇。死前,他感慨自己愧对人生。其实,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众人口中拥有远大前程的中年男人,我眼中最无趣的家伙。我曾常常当面说他无趣,他从不生气。那晚,他讲了自己和梦想的多次擦肩而过,哭得像个姑娘,我差点笑出来。
他走了,我便也成了通缉犯一样的人物。我的模仿者都怕了。我也怕了。后来,电视又播了此类新闻,母亲说,“这个人正在人生最关键时刻。他需要做个重大决定。”
“什么决定?”
“决定放下自己,还是追寻自己。”
“这算是什么决定?”
“决定做个好人,还是做个酷人。”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也很酷。”
母亲说,“我二十六年前,也面临这样的选择。我想成为一个传奇。当时,我手上有两张票。一个我确信符合我的才华、也能让我发家致富的工作,一张去非洲的货船票。”
“真遗憾,你选择了工作。”
她笑着摇头,“我也难过了许多年。可我知道,平行世界里的我,选择了那张船票。做了七个月的水手,绕过马六甲海峡,经停缅甸、孟加拉、斯里兰卡、印度、阿曼、索马里,最后到了达累斯萨拉姆。她改头换面、姓名也改了。换一个城市,就换一个名字。”
我的苹果当即掉到地上。
蔡灯塔女士看着我,“这件事听起来很疯狂,可你应该试着相信我。你妈妈不是作家。二十年前还能胡思乱想,现在不了,小脑萎缩得像个开心果。我知道平行世界是存在的。我也知道你不会相信。你是我儿子,我相信平行世界的你,如果真的存在,大致也会疯狂一把。比如做做电视里这个‘先锋’做过的事,也在胡同里猫着,看着谁好欺负就拦上一把,问点不图钱的问题。比如,你的梦想是什么?”
第二天,警察敲响我家的门,要带我审讯。母亲眼睁睁看着我走了。他们什么都没审出来,甚至场子都没热,就又叫人把我送回家。
母亲正在收拾行李,“我其实没想帮你,可我有点急事需要离开,还想再拥抱你一下。来,让妈妈抱抱。”
我便和她拥抱。她很瘦,肌肉瓷实,线条明显,味道像花茶。我问她去哪,她挠着头说不知道,只表明有个生命中极重要的人出了危险,自己必须赶到。
我以为我是她最重要的人。
我问母亲何时离开,她说等知道了时间,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当晚,我和母亲一起睡。睡前,我让她再讲讲那平行世界的事,她也就真的讲起来。绘声绘色、有模有样。那平行世界的她在非洲旅居两年,每天马不停蹄地行走、交谈、再走远点、再多认识一个人。
“她靠什么生活?”
“她是个作家。”
“靠写作赚很多钱?”
“最初认识时,我们还不到三十岁。她是这么说的,赚到不少钱。可我有些出版业的朋友。以她的发行量和知名度,大致是没赚到钱。我给她些商业建议,她都听不进去,很快我就明白自己越界了。后来她赚到钱了,也有了名声,可她也却觉得钱有点罪恶,便都捐出去。我说她在散布罪恶,她对这个笑话倒是很宽容。就像灭火般,她总是四处游走、更换姓名,试图降低自己的名气。那个时候她和你一样大,已经很棒了。”
“我没有名气。也没赚到什么钱。”
“但你也依旧很棒。不管怎样,太晚了。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讲这个故事。”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的存在?”
“十年前。”
“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讲?”
“她不让说。”
“你这次是去找她?”
“她遇到了麻烦。”
“什么麻烦?”
“我不知道。”
“她在哪里?”
“罗惹国。”
“那是哪?”
“你会知道的。那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国家。我或许会走挺久,但是有机会,我就会邀请你来玩。我知道你很喜欢太平洋的那些岛国的。”
“是的,我很喜欢。”
一觉过后,母亲便再也醒不来了。她睡得像人鱼公主。我和她之间像是隔了几千米海水。我尝试许多方法去唤醒她,甚至也请来各国那些号称能与神对话的人来唤醒她。可于事无补。
那之前一个月,母亲把全部财产都放入我名下。我不怎么会理财,也整不明白经营公司的事,财产不知不觉地就变少了。我报了警,也找了律师,忙得焦头烂额。刘安帮着我讲明白了公司架构、股东间的利益瓜葛,我这才有了头绪,但有头绪是不够的。我把一切交给刘安去搭理,她竟也真把这件事接下来、而且做得还不错。有人反抗她,但她也反抗回去。她的反抗向来不计后果,于是所有的拦路虎也就奇迹般地消停了。
我尝试去找罗惹国。我只知道“罗惹”是一道马来西亚、印尼和新加坡比较出名的水果拼盘,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省份、城市甚至村庄叫做罗惹村。
直到母亲沉睡第二年,位于太平洋汤加与斐济之间的罗曼岛宣布独立成果,命名为罗惹国。
第五章 蔡灯塔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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