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心里勾勒这样一幅图景:一少年倚靠在夕阳余晖下的洛阳城门,脑袋微微抬起,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炯亮的眸子凝望着天边一抹艳丽的绯红。少年的思绪正在现实和梦幻之间游离。他陡然间仰天长啸,难以理解的怪诞行为使熙攘穿行的人们深陷莫名的恐惧之中。那啸音穿透了整个洛阳街市,震颤着皇宫深院。这一幕别致的图景已被永恒地记载到浩瀚的历史帙卷之中,供人们在真实和虚幻之间玩味。他叫石勒,羯族,多年后成为一代帝王,统治着中国北方广袤的土地。
褪去少年的青涩,迎来了青年的苦难。晋王朝深陷皇族权力斗争的漩涡,战火烧遍城市与乡野。石勒本为匈奴别部羌渠部落的小帅,此刻已沦为奴隶,在两人一枷的锁具下迈着沉重的脚步被贩往太行之东。奴隶们灵魂已失,在鞭子抽打下机械前行。
石勒被卖给一贵族,在马苑养马。悲惨命运让他在死亡之中看到了另一种死亡的迫近——尊严的沦丧。他秘密地组建了自己的军队,只有十八个人,号称“十八骑士”,宣布从此与命运为敌,并在夜色的掩映下踏上了神秘的征程。
数年之后晋都沦陷,洛阳昔日的荣耀早已不在,只留下斑驳的城门,还有荒凉的街市;野草疯狂地吞噬着往日的繁华;昨日的清谈已被遗忘;人们的意志早已颓废,只是木讷地咀嚼着冰冷无情的现实。黎明时分,厚重的洛阳宫门被轻轻开启,门轴沉闷的转动声搅扰了皇宫内停滞的时光,他漫步于皇宫内院,踏着自信的脚步丈量着死亡与成功的距离,打量着权利的尘埃,抚摸着昨日繁荣的幻影。石勒,昔日的奴隶已成为今日的征服者。
多年的征战让他的心肠坚硬如铁,在无数次的血腥搏杀中,他早已习惯了鲜血的味道,复仇不再是一剂宽慰他的良药,他心中已充满图霸的意志。当初他为尊严而战,现在为野心而战。
他把发展霸业的立足点选在了江南,以此进一步经略中原与北方。然而成功总是与苦难同行,生存环境的差异与尖锐的民族矛盾让石勒立足南方的计划寸步难行。北方胡人无法适应南方气候,疾病与瘟疫在军队里肆意横行,南方汉人坚壁清野更是把石勒军逼入生存绝境,无数胡人士兵把亡灵留在了汉水之畔。冰冷残酷的现实逼迫他把目光投向了北方,虽然北方环伺着多个强敌。在联合与决裂、忍让与恃强的周旋中他的力量不断发展壮大,对手一个个在他身边倒下,他踏着对手余温未冷的尸体一路前行,不带一丝怜悯。
他的铁骑踏遍北国山河,兵锋所指所向披靡,直到面对最后也是最强大的对手——刘氏汉赵政权。决战的大幕即将拉开。洛水河畔,汉赵大军连营几十里,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十二月的寒风发出阵阵嚎叫,预示着惨烈厮杀的大幕即将拉开。石勒亲率大军,士兵卷起盔甲,战马口衔树枝,隐蔽地接近汉赵大军的洛水大营。石勒骑跨战马,睥睨着眼前的战场,他只是轻轻地挥了一下马鞭,身后的铁骑便山呼海啸般涌向敌军阵地。这场厮杀搅乱了冬日的清静,尘灰与血雾给大地穿上了厚重的外衣,洛水被士兵的尸体填满,血红的河水映着冬日黄昏的余晖缓缓流向历史的深处。多年以后,扑朔迷离的阴风仍在此地肆意妄为,侵蚀着这里的每一寸沙土,被亡灵吸干魂魄的短矮之树尽是枯枝败叶,露出濒死的疲态。他最终赢得了这场决定性的战役,至此,石勒称霸中国北方,这一年石勒五十七岁。
战争给了他无上的荣耀,也摧残了他的肉体耗尽了他的精神。在他把玩精致荣誉的同时,死神的脚步也一步步向他逼近,333年石勒病故,一个夜半时分,石勒的遗骸被秘密安葬在一处山谷,无人知道下葬的处所,这一年他六十岁。
遗憾的是石勒逝世之前并没有及时有效地处理好身后事,上天在他弥留人世的最后光阴中向他投射了统治者最不该有的怜悯之光,就是那一丝怜悯,彻底摧毁了他亲手缔造的一切。他的侄儿石虎,从小被石勒收养,由石勒的母亲抚养长大。石虎精于骑射,勇冠三军,他南征北战戎马二十余年,战功卓绝。然而他残忍嗜杀,无情冷酷,对权欲的痴狂早已让他失去人伦的一切属性。石勒生前已意识到石虎的威胁和他摧毁一起的破坏力,但仍对他抱有一丝幻想,希望他继续帮助自己的子孙完成他未竟的事业。那一丝怜悯之光让他错过了最后的机会,石勒死后,石虎篡权,屠杀了石勒全部子嗣。
在石虎几近变态的残酷统治之下,人民过着炼狱般的生活。人们对他的憎恨逐渐转化为怨毒的诅咒,这诅咒给他所属的整个羯族带来了灭种的噩运。被逼入绝境的百姓,在石虎死后把对石虎暴政的疯狂报复完全转嫁到整个羯民族身上,羯族人遭到疯狂的屠杀,只首都邺城,被杀害的羯人就有二十余万,羯族在中国大地上被永久抹去了。
石勒亲手缔造的帝国连同他远古的根系就这样消失了,而此刻的他已躺在那空旷阒阒,雾气氤氲的山谷之中。石勒并未真正打开历史的桎梏,他为了辛劳费劲辛劳,却始终没有逃出历史命运的渊薮。他雄心未已,无奈他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人物将悉数登场,他只能无力地挣扎在四面黏腻的棺木之中,一边哀叹,一边凄凉地回忆往昔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