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妈说,两个人,就像地球上南北极两个点,永远都不会走到一起。如果哪天两点并拢在一起,那不是站在地球,而是站在一条直线,地球完完全全被剖开,呈现一块平整的画布,亮点就在画布上,不再遥遥相望。
我曾经把这段话原字不动告诉他。
他,叫林小左。
——1
2008年5月12日四川大地震,震荡全中国,也震荡全世界人们的心灵。这场地震后,天地旋乾坤转震昏了我。也许地震后的小左还是那么的清醒,而我已经迷失了,迷失在他那忧郁,充满伤痛的眼神中。
这个时候,我是重庆某医学院大一年级的学生,林小左则是四川某高级中学高考补习班的学生,高考前的地震,他比同学幸运,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相信在此次震荡中,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不加赘述。
显然,我要说的故事不是地震。
显然,我要说的是我如何迷失在林小左旁边。
——2
我的小姨是重庆某医院领导,大地震前,我因为恋爱失败自杀三次,家人为了能让我伤势康复,便把我交给小姨。在医院躺一个多月,出院前,恰好大地震,那时,全中国的人都沸腾了,捐血,献物资,自愿上前线。我是经过死门关的人,对生死已经淡了。不顾及家里的反对,那日从病房冲出去,扎在自愿堆里报名,一心想向汶川前进。可惜,小姨阻止了我,通过层层关系把我拒绝在自愿者门外。
小姨为了防止我再回到学校报名去汶川,特意又安排我留院一个月。那几日,是医院的监护,医院的电视,医院的种种地震前线的消息陪我度过。
我失恋后没流过多少泪水,看电视地震画面,我没停止过哭泣。
小姨对我说:这样对你的伤没好处。
为此,小姨叫人把电视搬走,剩下的日子里,我只能听别人说有关地震的事,或者偷偷跑去别的病房偷看。很多时候不能入睡,偷偷拿本子写点心情日记。
总之,这个时候的我,蜕变了,从一个寻死觅活的小女生变成一个知道生命诚可贵的女孩。
生命之脆弱,之宝贵,是人所不能预算的。
我觉得,自己应该为灾区的人做点什么,哪怕是捡一块转头,说一句话,献上一滴血……
小姨说:你现在好好把伤养好!
小姨担心我,因为我身上有二十六刀,刀刀能放大血。
我对小姨说:姨,放心,我会好好的,不会再做傻事了!
半个月后,林小左出现了。
林小左就住在我隔壁病房!
也许这就是奇迹,他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奇迹般的和我认识,又奇迹般的……
是后话了。
——3
林小左本来在成都某医院,由于伤情严重,又从成都某医院转到重庆。
在地震中,他的亲人无一幸免。
他转到我们医院重病看护区,病房就在我病房的对面,也是个单人病间。在他送进来时医生们已经将电视搬离出去了。也许在后来我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存在同病相怜的感觉就是因为电视吧!因为我病房的电视也被无情的剥夺了。
——4
翻开我的日记本,不用回忆就能清清楚楚看到那天我和林小左认识的过程。
那日,我妈从单位过来看望我,提了很多的水果。妈妈见我一如的温声暖气安慰我,倒是我不想理会她。
我还是一如不饶人的性格,推掉妈妈手中削好的苹果,说:“我要看电视。”
妈妈笑着,看得出来她忧心,眉头蹙了好几下,终于叹息一口气说:“不都是为你好吗?”
我笑了,故意把眼光移到窗台外。窗外阴阴郁郁的天气,灰灰暗暗的空气散漫在几棵树的树枝叶子上。
妈妈又把苹果递到我面前,其实我心软了,有要接过来的动作。
不料,我的对面病房一系列响声震惊了我!
妈妈的苹果就在我骨碌蹦下床的那瞬间撞落掉在地上,苹果一下子滚到床底。妈妈惊慌的眼神直追我身后。
此时,我已经到达对面病房门口。
我也看到没互相真正认识前的林小左。
——5
他的头部包扎几层的白色棉纱,两条腿打上石膏,两条手臂紫蓝紫蓝的,手腕到手掌处也绷一层棉纱。我知道,这个人的伤势不是一般的重。
我在门口看到的一幕又让我联想不到这是个重病人,一个伤得如同沟壑一样的深的伤者。
护士的托盘被他紫蓝色的手臂挥落,地上马上是破碎的针筒和散落的药颗粒。
他的脸也是紫蓝色,微微还有那么一点红色,是紫红色。
他的嘴巴破了,缝合的伤口似乎还在流血,两片嘴唇肿胀得像两根火腿肠。
只见他嘴唇没动,声音先从他口里冒出来,是嘶哑的声音:“我要回去……”
护士蹲在地上捡洒落的东西,抬头看看他,没说什么。
等护士捡好东西,边和气对他说:“等你伤好了再回去好吗?”
“不好!你滚!”这应该是他吃奶的力气了,说完他上气不接下气的。
护士慌张起来,连忙给他盖上气罩,气罩没盖好,他变拼命摘下来。看到这个情景,我心中非常的气。我知道目前在这所医院有很多像他一样的病人,他们也是来自重灾区,医院治疗他们是要他们尽快好起来,但是他却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太伤人了!
而我以后,也是医护者。
我想,作为人,尊重必须是双方互相给予。
没来得及等护士对他说点什么,我马上冲上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你以为你能回去吗?现在能回去的只有坐飞机。灾区现在到处在抢救,你却在这里捣乱!”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作为医护人员绝对不允许我这样对病人说话。
说实在的,在这里,我没把自己当做医护者。
我和他一样,都是病人!
可是,当我的话停音,他眼睛傻傻看住我,泪水从他肿胀的眼眶中直泻到耳根后面。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生哭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
这个男生哭得是那么的传神,那么的伤心。
我慌了,想道歉。这时,他问我:“跟我一起的人都救出来了吗?”
我为了安慰他,一个劲地回答:“救出来了。”
就这样到第二天,我才真正和他相识。刚刚这一幕只是初识而已。
没想到第二天又发生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6
第二天中午。
他又犯情绪了,拒绝输液,拒绝吃药,拒绝一切的护理。
原因是他听到外面有人说四川灾区那边情况很严重,大致是听说救出来的人非常少!
我再一次出现在他病房就是看到他推开护士,一双泪流的双眼怒视护士。
“我也是四川过来的,你这样不配合,医院里的护士都要过来看护你了。其他四川灾区过来的病人谁照顾?”我带讥诮的口吻说。
我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打算欺骗他,其实我不是四川人,更不是四川过来的。
有时候,医生也会用好心而且真诚的谎言对待病者。
他听我的话,静了。
他说:“你是四川哪里的?”
这几天我听最多,看最多的新闻就是关于“汶川”。当他问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说汶川。
他比较渺茫,似乎不清楚汶川发生多么大的灾难!
接着,我捏造了很多医院里的病房,病房住了很多像他一样的病人,但只字不提灾区的情景。再接着,护士帮他换棉纱,继续输液工作。
护士弄完之后,给我一个微笑,她出去时小声对我说:“适可而止,免得出意外不好!”
护士出去了,我坐在旁边一个铁架陪护床上。
他微微转过头看我,问了一句:“哪个中学的?”
我心里作笑,还中学?难道我不像大学生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捏造不出自己是四川什么中学的学生身份,对那边中学名字不熟悉,怕自己答错了。
“我叫林小左,你呢?”
“夏微!”
当天把名字真实说出我非常担心,怕他哪天知道灾区的真实情况,会来报复我。
因为,我欺骗了他!
——7
往下的半个月,我都在欺骗他。
我没去过峨眉山,但我跟他聊很多有关峨眉山的事情,因为是全国著名景点,以前在网上也看过报道,聊的时候自己真的像去过一样。
我喜欢吃辣,同学介绍说四川的兔头既辣又好吃,便又和他聊小吃,没完没了和他扯兔头。他给我说成都哪里哪里的兔头最好吃!
我没看过余华,张爱玲,金庸的小说,却居然能跟他扯一段又一段。其实我是有技巧的,比如他说喜欢余华,我问他喜欢余华那部小说?他说《活着》!而我早看过《活着》的电影,便能对上来说。
他没谈过恋爱,问我谈过没有,我居然也说没有。便又违心的聊对恋爱的憧憬。他则听得如痴如醉……
我知道所有的谎言有一天是遮不住的!
只是我想不到会这么快谎言被揭穿!
——8
“我要找夏微!”这个声音我在对面病房听得清清楚楚。
我有两天不到他病房聊天了,这两天我都在和医院、家里打秘仗。想偷走去灾区做志愿者!
再者,我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林小左身上。
我有种感觉,感觉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就好比当初我谈恋爱对方的眼神,粘糊糊的。
现在对我而言,恋爱这东西不实际,最实际的就是好好忙学业,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恋爱只是荒废我学业而已!同时我也因为恋爱才住进这个鬼地方!
所以,我逃避了林小左。
对面病房又传来声音:“把夏微给我叫过来!她是个骗子!”
实际上,那天我没走过去。
我想了一夜,想他为什么说我是骗子,难道我之前编谎的一切他都知道了?或许我应该过去道歉。
不管怎么说,他身上的伤控制得很好,也慢慢在康复。
事情落到这一天,我想也想不到,已经快半个月了!我的谎言也该被拆穿了。
——9
我再走进林小左的病房,我惊讶至极。
这是林小左吗?
在这里我应该这么形容他:秀气的脸尽管还有伤痕,但那种秀气,在除去棉纱后,俨然一个活脱脱的吴尊!真像个明星。只是稍微矮了一点点。我在心里这么认为。
“你来做什么?”他眼皮都不抬。
我打算来道歉的,把之前欺骗他的种种都坦白。
我也打算把这几天灾区严重的情景告诉他。
“来看看你,过几天我要出院了!”我确实要出院了,再不出院,下学期我得重修很多科目。
“回汶川?”他直接问。
汶川?哦!我之前说我是汶川过来的。我对他笑笑,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
“你回去还过来吗?很多房子都倒塌了,你这边有没有亲戚?”他好像很关心的样子。
我的脸红了,火辣辣的红,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感。
“如果没有亲戚,你告诉我,我同学在这边读书,你可以去他那边住段时间。”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很真诚。
我也意识一点,关于地震的一切,应该是他同学来看完他,告诉了他一切真实情况。
“你同学来看过你了?”我问。
他笑笑,说没有。
其实,我没打算相信他,反正我都要走了,或许当我走出这家医院,我真的要重生一回,在这的一切,以往的一切当没见识过。
我给他削苹果,削了一半,他说:“苹果要带皮的才有营养。”
我停下手中的刀子,将苹果送到他面前,他脖子一伸,张口把苹果咬去一半。
苹果被他牙齿搅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随即他也说:“你什么时候来?”
“来哪里?”
“来看我这个老乡!”
见鬼,谁是你老乡!
“想来的时候就来!”其实我不想这么说的,只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心里想的和想表达的总不一样。就如这刻,我想说回去几天就来看望你,敷衍的话里面我想表达出去后不再来了。
他沉静下来了。
对头天他大嚷大叫说我是骗子的话没抖落一个字眼。
我也没把今天要道歉的内容说出来。
总之,他安静下来,我也无话。
真正知道他不安静是在我离开医院的第四天,我小姨给我打电话,要我速回医院!
——10
我已经报名去做志愿者了,至于学校学习重修的事情我倒不关心,总之我要逃离重庆。
在我动身前一刻,小姨电话里对我说:“小微,快来医院!林小左出事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万般无奈又去了医院!
再一次,我见到林小左!更可笑的是,林小左什么事都没发生,安然无恙在吃饭。见到他我不免有些小生气,阴阳怪调说了他什么什么之类的责备话,他也不在意。
事后我才知道,在我出现之前他非常不配合医生,几次挣扎下床,想从窗户跳下去。后来医生对他说我马上赶来,他才安静!为了佯装一个好的他,便是出现在我面前“安然无恙”的林小左样子。
“快高考了,看来我又错过一次高考机会了。”他说。
我心中之前还有怒气,他这一说,不知道怎么的,我竟然气不起来,有点同情他。我知道,灾难让他一无所有,可能至亲至爱的亲人;现在他的学业。
“我听说读大学很好,课又少。又自由。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看他笑,我心中所以的怒气荡然无存!
当天自愿者名单里把我除掉,顶替我去四川的是另一个同学。
再后来,我才知道,除了林小左想找我聊天之外,我家人也在和我打秘密仗,知道我要做志愿者,所以恰好的机会就恰好把我调了出来。以致我只能做林小左的“志愿者”!
“你又没读过大学,别人说的也不可能是真的呀!”他说。
“反正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你最想考什么大学?”
我没回答,考医学是我家人安排的,我最想学的是英语。倒反问他:“你呢?”
“我学艺术,想考中央美术学院!今年我艺考,中央美术学院没过线,但四川美院好像过了!就差考文化了。”他眼里多多少少带出点失落。
我微微一笑。
聊了一会儿,大致都是聊大学啊,理想啊!我心里为志愿者的事情着急,想尽快回去。偷偷给同学发个信息,让同学打电话假装催我有事让我回去。
电话来了,我就在他床边接听,故意对电话说:“哎呀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回去。你说你怎么能被人骗呢,那男的不是好东西!”
其实,我对电话里谩骂的对象是我自己。
就这样,我成功离开林小左病房。
——11
得知自己志愿者身份被取消后,我十分憎恨林小左。
再次接到小姨的电话,我立马赶到医院,打算痛痛快快把自己心中的怒气抖出来,打算把欺骗他的种种抖出来,让他以后不要再烦我了。
可我想不到,再到医院,再看到林小左,我已经没有勇气说出那些话了。
林小左让我坐在他对面,他手中多一本速写本子,大概是向医院要,然后护士给他买的吧!我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我就静静坐在他对面,他说给我画张素描。
也在这个过程中,他第一次说他在地震中的事情,头一次这么彻彻底底。
他说:“那天我跟我家里吵架了。他们不想让我继续考美术,我成绩也很好,考个一本没问题。因为美术考试,我再补习了一年。我爸那天就因为这个打我。可能我真的太生气了,把我爸连同我妈推倒在地上,就在我要跑出家门口,感觉天在震荡,一下子我们家的灯,我们家的墙壁世界末日般倒塌了。我看得请清清楚楚,一道墙将我和我爸我妈隔开。我使劲叫喊他们,所以倒塌声却将我的声音湮没。我打算找个缝隙钻过去,在钻过去的那个过程,我看到我妈的头被墙压住了,满脸是血……我以为自己能过去搬开压在她头上的墙。没等我过去,我身上又被倒塌的东西压住!我当时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我妈和我爸一边咳嗽一边对话,那种声音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我妈断断续续的说:‘你不应该叫他回来!’,我爸也同样断断续续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要是知道就算他不考大学我都不怪他!’,我那时候听到哭了,却没勇气说出一句话。我努力挣扎,压在我身上的东西又让我挣扎不出来,双腿完全没了知觉,周身能感到自己是活的只有头部。没多久,我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我到了医院里,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转来重庆了!”
林小左勾着头,给我作画的样子很专注,他的泪水也很专注,专注地流溢下来。一滴,两滴……每一滴都在敲打我的心。
曾几何时,我父母不都这样对待我的吗?安排好了让我学医,而我挣扎不出来的是我喜欢的英文!与他比,他是那么的坚强。可是,他的父母呢?我又比他幸运不知道多少倍,至少我知道我父母健在,对我还那么的疼爱。
我心里一再再泛酸。
不自觉地,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林小左说:“今天我特别想找个人说说,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是我害了他们。现在我连他们的生死都不知道……”
我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俯身过去拿他手中的画本。
“画得真好!”我是哽咽地说。“或许他们也在医院某个病房里,和你一样想着你。”
他抬头微微一笑,说:“谢谢你!”
——12
基本上我每个周末都去医院看林小左,天南地北地聊。
几个月后,林小左出院了,被四川政府接回了成都。
林小左回成都不久给我发来一条信息。
信息是这样的:老乡,谢谢你陪我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段。有时间我请你吃兔头,就是成都最有名的那家,这边的兔头和你说的兔头不一样哦!
我给他回了信息是:兔头都一个样!
我知道,他早明白我对他编谎,只是他没拆穿我。即使上次他那么的气愤也没拆穿我,对他来说,我故意支开地震的事聊些不相关的话题或许是伤害了他,我始终觉得对他养好伤,是种好的互动表达方式,或许,他能原谅我的做法。
他又回我一条信息说:很奇怪,两个不相识的人居然能聊这么久,你也居然能有这么多的耐心对我这样的人!真的谢谢你!
我立即又回信息道:两个人,就像地球上南北极两个点,永远都不会走到一起。如果哪天两点并拢在一起,那不是站在地球,而是站在一条直线,地球完完全全被剖开,呈现一块平整的画布,亮点就在画布上,不再遥遥相望。你也教会我很多东西,谢谢你!
这是我妈说的,我原字不动给他发过去。
最后,他没再回我一个字。
——13
2009年夏天。
炎热的重庆永远都这样,是个发闷燥热的火炉,人在火炉中是煮得快熟的鸭子。
我在宿舍整理半年前购买的书,那些书曾经有人给我聊到过,大体也就这几本:《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余华中篇小说集》、《张爱玲文集》《金锁记》等等。
我用半年的时间把这些书看完,确实写的很好,里面感动我的东西很多,我对文字不敏感,对于故事,我一次一次溶落在里面,有时不能自拔。
收拾好东西准备去趟超市,就在我准备出门时,楼道管理员敲我宿舍的门。
管理员说楼下有个四川美术学院的学生找我。
第一个反应就是四川美术学院对于我来说很熟悉,但我没有同学在里面读书呀!
——我已经走到楼下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