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閤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
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
郑妲无言下玉墀,夜来飞箭满罘罳。
越王定指高台笑,却见当时金镂楣。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素袜虽遮未掩羞,越兵犹怕伍员头。
响屟廊中金玉步,采蘋山上绮罗身。
———唐.皮日休
公元前478年。深秋的一个黄昏。没有夕阳,只有漫天的红霞熊熊烈火般地燃烧,似乎要将这个世界化为灰烬。
吴国都城的所有人,都似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们热锅蚂蚁般地乱成一团,因为吴国被越国打败了。
唯有一个锦衣女子,此刻宁静自若。仿佛这场灾难只是一出折子戏,她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看客。她盈盈伫立在越国“馆娃宫”的长廊一隅,回望西天,也回望着前尘旧事——十年了,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夷光,等越国子民洗刷了亡国奴的耻辱,等我们实现了‘扶王灭吴’大计划,我会放弃‘上将军’的职位,和你乘一叶扁舟遨游五湖。我们去做一对寻常夫妇,白头偕老,不离不弃……”马车上,他拥着她说着话。她瞅着他,孤意在睫,深情在眉。使得他除了不断地起誓许诺,什么都不能做了。
“我范蠡向天发誓:今生非夷光不娶。等大业已成,我范蠡定和夷光双宿双飞,终其一生……”
流光飞逝,言犹在耳。她嘴角浮起一丝苦笑,身后却乍起一个声音,“姐姐,吴国兵败了,越军进城了!”
她回过身,看着和她一起伏侍吴王的郑旦。她身着火红的宫装,头上的发髻却是散乱,蝉鬓旁金钗凤头的坠子乱颤,额角还挂着汗珠,她正急切地走向她:“姐姐,我们成功了么?”
她闻言恍惚。她们完成了辅佐自己国家君主来败坏敌国朝纲,摧垮敌国朝廷的使命。她们结束了提心吊胆、勾心斗角的“间谍”生涯,算是成功了吧。为什么,她感觉不到半分喜悦和兴奋?反而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迷乱里呢?
她本来是一个平凡的渔家女,本应过着平淡安稳的田园生活。只因吴越夫椒一战,越国大败,吴王将大王勾践和王后带进吴国王宫,令他们屈从贱役。因为当年,吴王之父阖闾是被勾践亲手用箭射死。吴王恨极了勾践。他命令越王夫妇整日养马种田、洗衣扫地,以偿血债。勾践,居然在这种非人的凌辱中挺了过来。因为他身边有着贤惠的妻子,还有着忠诚的臣子。当勾践一步一步用卑贱的行动和愚笨的表现麻醉了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吴王,他终于得到了归还故土的特赦。
在勾践回国的那一天,夷光的人生悲剧开了场。
勾践,他命令范蠡用三天时间说服“越国第一美人”夷光去侍奉吴王。
夷光乍闻这个消息,直如头顶炸响晴天霹雳。她咬唇质问:“越国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选中我?!”
“因为你艳丽绝天下,大王说只有将越国最美丽的女子献于吴王,才能令他相信我们的‘忠心’!”
范蠡不住地劝她、求她:“你若流泪,先湿的其实是我的眼;你若伤悲,先痛的其实是我的心。但是范蠡不能只顾儿女私情而望着我们的王、我们越国的子子孙孙成为吴国的奴隶!夷光,我为越国求你!”
他怆然跪下,她无语凝噎。直到天光一点点变暗,直到晨曦一星一星浮起。她终于点头,他如释重负。她回眸窗外,三年的望穿秋水,只换到一场注定逃脱不了的浩劫。纵使她与同村的郑旦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每日在越国王宫里学习着德言容功、琴棋书画,她的玉靥,再未出现过欢颜。
临行那天,夷光与郑旦一前一后踏出宫殿,只见越王和满朝文武,都毕恭毕敬地前来端酒践行。勾践亲自把盏,讲述着他的忍辱负重,讲述着他的迫不得已。她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斜睨着越王背后的范蠡。二人四目交投,瞬间已说尽万语千言。她的指捏紧了杯,忽然一仰脖,将杯内的酒涓滴不剩地喝完。但见她脸起酡红,眉头轻颦,微微捂胸,不住咳嗽。端的是楚楚动人、端的是吾见尤怜,整个朝野都对她目眩神迷起来。勾践喃喃低语:“绝代风华、风华绝代……”她听了,惨然一笑。无论是绝代风华,还是风华绝代,无非是为国为君牺牲的贡品。
她见到了吴王时大出意料,想不到凶残成性的魔头居然生得颀长玉立,年轻英武。而她看到吴王凝视自己的眼神,心下便明白此行不会虚度。她秋波流转,明眸生辉,举手清雅,投足婉转,她在香雾缥缈间旋转起舞,裙裾飞扬,婀娜不胜衣……
次日醒来,日光不甚强烈,依旧刺痛了她的眼。枕畔的吴王还在酣睡,鼻息沉重而均匀。她想起范蠡,心就痛了起来。正在拭泪的当儿,吴王醒转了,温存地揽她入怀,柔声道:“美人,你想家了吗?”
她含羞带笑,轻启朱唇:“夷光已经是大王的人。大王的家就是夷光的家。”
吴王托起她的下巴:“叫我夫差。后宫之中,只许你叫寡人的名字。”
“夫差。”——聪明心掐指一算,她完全有能力让他日夜笙歌不思朝政。
她喜食鲜鱼,御厨做的红烧鱼,她觉得颜色不好看,眉头稍微一皱,夫差就大发雷霆。随即命人筑养鱼城,城通太湖,并命后宫烹调出各种味道的鱼;她爱吃鸭子,夫差就筑鸭城以畜鸭,并下令喂鸭一定要用香料拌米,并入脂油,这样吃到嘴里方才美味;她想起了越国的女贞酒,夫差就命越国每年贡献。不料贡献之酒在江中经过风浪颠簸,运到吴国开坛后,酒色变得混浊。夫差就建筑酒城,专门酿酒讨好于她;她忽而思念家乡,夫差就在姑苏台上大兴土木,建了以青铜造沟,以玉石作槛,上镶珠宝,下铺金银,气势恢宏,美轮美幻的“馆娃宫”。
夷光懒洋洋地享受着这一切。她发现自己与夫差之间的感应越来越强烈,他的眼角,他的眉梢,他的起步,他的驻足,都能被她一眼洞悉心意。似乎是命里注定,只有她才能哄夫差开心、得夫差恩宠。每当她被吴王的恩宠感动,民族仇和国家恨就提醒她记住此行的使命!无奈,她只有去找郑旦。郑旦从未忘记她二人身临吴国的目的。她的爹爹和哥哥,都是被吴国人杀死。她二人互相扶持,互相提醒,互相配合,一得到机会,便把吴国朝政通过越国密使,传达出去。然而有一个人,始终对她二人报以警惕,即是吴国的相爷伍子胥!他不止一次鬼魅般出现在夷光和郑旦身后,狠狠骂道:“妖孽!”
吴王很尊重伍子胥。当初他能够打败越国,是借了平日称作“亚父”的伍相爷之助!她更知道,若要按照计划成就大事,就一定要除掉伍子胥!终于,她和郑旦买通了吴国的重臣伯嚭,捏造了伍子胥里通齐国的“罪证”,激怒了吴王,他赐给了伍子胥一把利刃。
伍子胥接旨后狂笑出声,手指吴王:“你居然为了一个妇人而要杀死你的‘亚父’,你会有和桀纣一样的下场!”
他跌跌撞撞步向夷光,吓得她如受惊的小鸟躲进夫差的怀里。伍子胥的笑声如夜枭的惊嚎:“我身为楚国人,为吴国鞠躬尽瘁,只因当年楚平王将我伍家百多口在一夜之间杀尽,剩下我侥幸逃出生天!我发誓终有一日,要他楚平王血债血偿,即使楚平王死了,后人也要付上代价!你父阖闾助我得报大仇。我为感恩不娶妻、不生子,将毕生精力都用到了扶助你身上!但你听信妇人之言,反赐我死!我今日死,明日越兵至,掘汝社稷矣!”言罢,他扙剑一挥,血溅当场!
“伍相爷,你莫怪我……”她在心里黯然道。
“姐姐,我老了么?”郑旦扬起芙蓉秀脸,让她回答。
夷光爱怜地拂去郑旦额前的青丝,细细打量。郑旦的眼角出现了鱼尾纹,曾经丰满的双颊如今凹了下去,她产生了一阵恐慌——她是否也老了?
她奔回寝宫,抓起铜镜。里边的人儿还是那么美,雪肤花貌,琼鼻樱口。好象一切没变,好象又变了一切。
“妹妹,我变了吗?”她回身,问向门旁的郑旦。
郑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的眼神甚是复杂,不但有羡慕和亲近,还有嫉妒和怨毒。
“妹妹?”夷光不解地走向她。
“别过来!”郑旦大叫一声,吓得她心惊肉跳。
只见郑旦泪如泉涌,一把拔下头上纶发的金钗。风不知从哪冒出来,使得她的黑发像一条条的长蛇,蜿蜒舞动。郑旦将金钗紧紧贴在胸口上:“这支金钗是我所爱的男人送我的信物。他叫我耐心等,等到越国光复的一天,他就会接我回去。这支钗储藏了我全部的希望,就怕我希望的结局是失望!”
夷光的心像被大锤子砸了一下,她耳边掠过范蠡的那句叮咛:“和你乘一叶扁舟,遨游五湖。我们做对寻常夫妇,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郑旦高举那支金钗,泪眼凄迷地惨笑道:“范蠡,如果你不来接我回去,我将用这支金钗了却残生!”
“什么?”夷光听到这两个字眼,大惊。
在这时,吴王一身血污、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触目施郑二女,脖颈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身子飞掠而起,手挥三尺长剑,直对夷光咽喉!
“贱人,如你所愿,寡人败了!”吴王的眸中似有两把熊熊烈火,往日对她的柔情烟消云散。夷光并不害怕,只是发觉往日那么自负、那么刚愎自用的国君,竟是如此落魄、浑身伤痕累累,就像一头负了伤的豹子,随时随地会扑上来撕碎她。
“大王!”郑旦惊慌地跪下,双手拽住吴王衣带,恳求他放下剑来。吴王不予理会,怒吼出声:“十年了……你的心就是块石头,也该暖热了吧!”
她浑身如被雪水淋湿。她一直认为吴王虽然多情却很愚蠢,愚蠢到不知越国送她来的目的是什么,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残忍,这些年来吴王对她百般柔情、万千宠爱,她没有用真心对待过他。
她长叹一声,紧闭双目,仰颈待戮。
久久,那柄寒冷的剑峰,没有对她的脖颈再深入一分。
“罢、罢、罢……”吴王一阵气馁,垂下了剑:“我悔不该不听伍子胥的话……吴国亡了、吴国亡了……”他行尸走肉般地离开了这间宫殿。
郑旦警惕地跟着吴王出去。须臾,门外传来凄厉的喊声:“姐姐,大王自杀啦!”
她飞扑过去,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吴王,她被抽了脊梁骨般的瘫倒。她颤着手去抚摩他仍有余温的脸,他的血染红了她的长袖。
“夫差——”她的哀伤震动了整个馆娃宫。
暮色已浓,烛火悠悠,照着一张凄艳麻木的脸。
战争已经结束了,似已与她无关。与她有关的是,她等的人根本没有来。
勾践率兵长驱直入馆娃宫,他站在夷光面前,开怀大笑:“十年了,寡人终于堂堂正正地回到姑苏城了!西施姑娘,你不辱使命,寡人没有看错你!”
夷光面容静定,淡淡问道:“大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勾践一愣:“为何用这么严重的字眼。你无须担忧,寡人自会给你个名分。”
夷光浮起一抹苦笑,泪水滑过白玉般的脸颊:“夷光在吴国忍辱负重十年,只盼能在有生之年能回到家乡,平平静静地了此残生。”
勾践眉头一挑,忍不住将她上下打量。十年未见,这个女子的美艳一如先前,对自己的吸引却尤胜当年。他缓缓挥了挥手,命身边人全部退下,自己一步步地迫向她,“你不愿意留在寡人身边服侍么?”
夷光摇一摇头,不住后退。她的身姿看似纤弱,眼神却透着坚决。勾践微微一晒,更生霸意。她现在是鱼肉,他是刀俎。她再怎么抗拒,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但他要她全身心的臣服:“你可以有选择。但你能选择什么?你已成了吴国人心里断送掉夫差社稷的祸水,他们都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离开了寡人的庇护,你以为你能活多久?”
夷光神色从容道:“我嫁与吴国,本应秉以礼仪相辅吴王,只因身为越女,不能愧对越国子民。如今我害得亲夫亡国自尽,已是满身罪孽,心如槁木死灰,若死于他人手中,也是命里注定。”
勾践嘴角微微一沉,旋即冷笑道:“难道你还恋着范蠡?他是我的臣子——是一心要在青史上留名的热血男子——你已是亡国祸水,吴越两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何况是一个把功业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范蠡!”|他一把抓住夷光的双臂,将她按倒在榻上,像一只披着人皮的兽,喘着粗气道:“只有我能够将这一切改写。我赢了,我是赢家,历史都是由赢家书写的!”
当黎明静悄悄地染白了窗纸,宫室内死水般的气氛也有所缓和。
夷光独对镜子,梳着长发,浓黑柔密一泻委地,更衬得面色苍白如同身上的白绫裙衫。她的镜前出现郑旦的面容,郑旦布衣荆钗,手提包袱对她说:“姐姐,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要回苎萝村了。”
她回头。郑旦一脸少女般的娇羞神色,容光焕发道:“王后方才召见了我,还和我把酒言欢。她说范蠡在攻城时受了箭伤,已回越国治疗。姐姐,我要回去找他!”
郑旦握了握夷光的柔夷,意味深长地说:“姐姐珍重,我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她转身起步,刚走到门口,忽然身软跌倒。夷光惊骇地奔过去扶起她,郑旦气若游丝,脸青唇白,伸手抓住夷光胸口的衣襟,用尽全力喊出声:“姐姐,快离开这馆娃宫……那是杯毒酒……王后下一个要害的人就是你……”
夷光颦眉而啼,她取下郑旦鬓边的那枚金钗,心疼地将她抱得更紧:“妹妹,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走!”
谁都不知道,西施和郑旦何时走掉了。
谁都不知道,西施和郑旦怎么离开的。
当范蠡赶到馆娃宫,这人去楼空的宫殿只留下了一幅当年吴王亲手绘制的夷光画像和一枚小小的凤头金钗。
范蠡抚摩着画卷,手握金钗,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尖锐刺耳,整个宫殿的角角落落都听到了这个男人的忏悔心声。
后记:相传范蠡后来辞官而去,泛游五湖,人称“陶朱公”。他手持一幅画卷,遍访天下,只为找到画中的那位女子。
【注】:本文借皮日休《馆娃宫怀古五绝》生感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