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後的舊馬路慘不忍睹,坑坑窪窪。幾年前重修的時候經費不足,瀝青才鋪了一半施工隊就被遣返,留下一地半新不新的渣土。閩地春季多雨,一陣風雨後地上大大小小的泥潭和水坑便拋頭露面。房子搭在馬路邊的就不得不早早收好晾衣桿上的衣物,不然經年脫色的襯衣內褲不是被雨打濕就是被路過的自行車輪濺得斑斑駁駁。
方博從逼仄的電玩室里鑽出來,一個不注意,一頭撞在捲簾門上,積水和積灰給他蹭了個大花額頭。方博痛極,忍不住朝著裡面講:「阿嬤,捲簾門不開大點是怎樣啊,撞死啦!」
電玩室是用一家小超市的儲物間改的,擺兩台街機兩台賭博機,不推代幣推玻璃彈珠,拿去後面小賣部可以換糖或煙。
看店的阿嬤一心聽收音機,沒有理他。方博心裡憋著氣,把捲簾門往上一推。捲簾門甫一髮出脆弱的響聲,就聽到那邊的阿嬤罵道:
「白目仔,麥動挖物件啦!阿多手多腳,不玩就滾蛋!」
事實上方博對於打遊戲並不上心,不像發小宋鴻遠,每逢作業日,必定要拉上同班的方博和社會科張煜東共沈淪,翻牆到校外,繞兩條街去玩盜版拳皇97。方博一般在三人中充當看客,看著宋鴻遠用洗剪吹帝皇八神庵一次次把張煜東春光乍洩的不知火舞打得滿地找牙。若不是聽過太多遍,這招式間你來我往,暖昧的音效讓人聽得真有點臉紅心跳。
但偏是張煜東總不服輸,在哪裡被打趴下就在哪裡接著挑釁;宋鴻遠也執拗,鐵了心非得用這個頸部前傾的紅髮小夥子出戰。一樣的角色、一樣的招式,一樣的結局,誰看多了不煩呢?
方博並不是假清高,不與那二人同流合污原因有三。其一,他對這些打打殺殺你死我活的不感興趣,唯一惦記的是西南超商遊藝廳里那台娃娃機,每次去都非把荷包抓空不可;其二,他技術水平太低,上手肯定被嘲笑;其三,宋鴻遠屬於那種截稿前熬個大夜就能蹭過優秀線的天賦型選手,張煜東屬於那種有家業繼承根本不需要努力的公子哥,而他方博呢?平平無奇到唯一的標籤是「努力」。所以每次和這兩位狐朋狗友溜出來,方博都拿了畫本出來,美其名曰「野外寫生練習」。
藝術這條路自己選的,怎麼苦也得走下去。自然科太複雜,社會科太無聊,美術這方面談不上熱愛,只能勉強算不討厭。每次交稿前方博都頭痛得要死。時間一天天地磨,居然也在焦慮和糾結里抗到了二年級。幾個相熟的兄弟揶揄他,長了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常用表情卻比風紀教官還要苦大仇深。
教雕塑課的崔慶磊比他們這群孩子大不了幾歲,心寬得很,只要不被教官抓住,在任何地方完成作業都ok。
於是這群機車仔有空子可鑽。
張煜東見方博欲離開,忙抬頭喊他:「博哥,甲咪不看了?我這把穩贏!」
方博道:「屁,這話你講超過一百遍了。」
方博蹲在一個小水坑旁邊畫速寫。
渾濁的泥水也有光滑的表面,鏡子般映出四周古早的居民樓,高低參差,環抱被雨水洗滌得澄澈的天空。驟雨前後總有傻瓜蜻蜓飛過來,把泥潭當作小池塘,甩甩尾巴就丟掉自己的小孩。
方博將它們的輪廓勾在畫紙上。黑色身體竹竿一樣細長,翅膀寬大如灰紗,一對眼睛倒很秀氣,又大又亮,有密集的復眼,金屬光澤的綠,像是某種怪異的寶石。
方博伸了手把其中一隻抓在手裡。鮮活的生命在手中掙扎,給指尖帶來震顫的輕微刺痛,就好像抓一隻拼命轉動螺旋槳的小飛機。
他想到國文老師說「生命總是有重量」,倒是怪肉麻的。
於是他松開手指,放那架小飛機離開。可是那小飛機飛啊飛啊,在半空懸停又盤旋,最終落回他的手指上。
方博想,笨蛋吶,我的手又不是停機港。
張煜東的手機響得不是時候,方博不得已把正攥在手裡的本子夾在臂彎,用另一隻手去掏口袋。掛繩和鑰匙扣纏在一起,方博廢了好大勁也沒能把它們分開。
下一秒,他就被人拎著領子轉了一個圈。一抬頭,眼前是深藍色的汽修間制服。
方博那時手抖了一下,第一反應是,幹,老子的畫本。
鋪天蓋地的泥花被身穿深藍色制服的青年用後背擋了一半,幸好畫本被青年穩穩接住,沒有光榮就義。騎單車路過的始作俑者目不斜視,很沒素質地繼續任快速行進的車輪把泥水攪得歡騰,就像無事發生。
靠,有病啊?方博忍不住脫口而出。
抬頭一看,比自己高一些的青年正望著自己。方博有點窘,囁嚅著說謝謝。轉念一想,不知道是不是說「對不起」會更好些?
方博站起身子才發現對方比自己至少高半個頭。那人笑著,不止嘴巴,眼睛和鼻子看起來好像都是好快樂的樣子。
他說:「不要緊啊,反正平時鑽在車底盤下面,衣服也老是會蹭上機油。」
宋鴻遠從電玩室鑽出來,彼時天暗了大半。走出幾步看見方博仍蹲在原處,留給自己一個背影。宋鴻遠湊到他旁邊:「噯,有沒有簡訊了啦?阿東說瑤瑤應該這時候call他吃晚飯啦。」
一低頭,就看見速寫本上填滿深藍色的蜻蜓。
回去時已經有點晚了。方博在宋張兩人走後在漫畫屋逗留了一會兒,交租金時一摸口袋發現買花枝丸把零錢用光了,這才兩手空空垂頭喪氣地離開。天已經完全黑下來,翻牆基本靠摸索。不敢打電筒,怕有教官巡邏,被發現了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灰牆上長滿陳年爬山虎,粗壯堅韌,毛刺把方博的手心划了幾個小口子,雖不至於劇痛,但也足夠刺癢難耐。
跳下的時候重心不穩崴了腳,方博脫口而出一句哇靠,雙手結結實實撐進跑道上積水的小坑,滿滿沾上泥水。真倒霉,方博噘著嘴把手在制服校褲上蹭一把,心裡盤算如果今晚洗褲子明天什麼時候會乾。一轉身迎面撞上一個人,方博心臟都快停了,心想完了,碰到教官了,於是急中生壞立正敬禮道:「教官好!我是高二戊班宋鴻遠!我在這裡爬牆只是為了鍛鍊身體!」
「教官」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見一束強光,一下子晃得兩個人都睜不開眼。方博努力把眼睛支開一個小縫,才看清對方不是教官,而是和他一樣穿了學校制服的學生。眼前確是虛驚一場,可方博這口氣卻松不下來——沿著光路望去,站在起點的赫然是支著一雙羅圈腿的門衛阿伯。
「你兩個做三小啊?阿晚修不去念功課哦?」凶得很。
方博僵在原地,一雙大眼睛都要瞪出眼眶。冷汗冰冷黏膩,從脖頸流進襯衫,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方博平日懟天懟地的勇氣不知為何全都失靈,腦子里一團漿糊,想到那兩個小王八犢子做壞事總拖自己下水,自己需要幫助了卻找不到那兩個人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心一橫就想要如實招供順便出賣戰友。
方博嘴巴都張開了,可還沒等發出聲音,就聽見自己旁邊那人說:
「伯伯,這麼晚,早放課啦,我來夜跑呀。」說著曲起前臂,做出一個表示健壯的動作。
方博頓時目瞪口呆。他很識趣地閉上了嘴巴,只用眼神來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阿伯的怒焰登時滅了不少,不過還是不肯放下面子地講:
「夜跑為蝦米講話講那麼大聲?吵死了,還叫不叫別人睡覺啊?快回去睡啦!」
阿伯走遠之後方博終於憋不住了,一邊撿拾剛剛翻牆時掉在地上的東西一邊跟那人說:「你扯謊蠻厲害的哦。」
那人靠在圍欄邊做拉伸:
「哪有,我自己的確是在夜跑啦——不過我近視,看不清是不是有人渾水摸魚——」特意拉長了尾音,聽起來很頑劣。
方博一時無語,鬧了個大紅臉。
「那你想怎樣啊?難道要我報答你的大恩大德嗎?」
話音剛落,對方開始奚奚索索地脫衣服。
方博嚇得連退幾步:「誒誒誒誒誒你等一等,有話可以直說,不要耍流氓啊你你你。」
那人脫衣服的動作一頓。
「剛才你從牆上摔下來,濺起的泥水有半人高。作為一個無辜受害者,我讓你把你弄髒的衣服洗一下,有什麼問題嗎?這套制服我新買的誒。」
第二天交完作業已經是下午四點。禮拜日本來是珍貴的休假日,可是自己作業拖太久,白白浪費了大半天。可惡,好不容易今天爸媽都不在家的,好倒霉。更討厭的是,自己新用了沒多久的私人寫生簿不見了,好像是昨天弄丟了,不是晚上落在操場上就是下午放在漫畫屋了。阿出門不看黃曆,老天爺同自己唱反調啊。
回到宿舍方博就動手把那件制服放上水泡了。塗了點肥皂,惡狠狠地搓起來。搓到領口時方博的手指劃過胸前繡的名字,9-0-0-1-0-8,言午日斤。
許昕。名字怪好聽的,人倒不怎麼樣。方博仔細回想了一下黑暗中他的樣子,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嘴唇不薄,除了個子高腿長身材好之外一無是處。方博摸摸鼻尖,又覺得不妥,無論如何將自己的壞情緒遷怒于別人都是不道德的,況且自己也確實為他人造成了麻煩,幹嘛還要這樣不客氣地評論人家呢?於是埋下頭又大力搓洗起來,直到這件襯衫被洗乾淨,拎起來一看光潔如新。方博拿了衣架來曬,掛到陽台上的時候心想,許昕啊許昕,你要感謝你來讀男校,如果是男女混校,不知道博哥有多少追求者要上門追殺你嘞。管你什麼許新許舊啊,還敢在那邊囂張。
可惜天公不作美,剛剛用撐衣桿把衣服撐到陽台,就突然落起大雨。罵罵咧咧把衣服收回來決定拿回家拿電暖爐去烘,隔壁宿舍的同學敲著門拿了包東西進來,說找高二戊班宋鴻遠。
方博瞪著大眼睛盯著對方說,這時候才來咪?他早就滾回家啦。
方博翻開那位同學帶來的包裹,看著裡面疊好的製服校褲和壓在上面的寫著自己名字的寫生簿,從心底泛起一陣惡寒。洗衣服就算了,難道褲子也要別人代勞嗎?這麼曖昧不清的行為被人家知道會誤會的啦!
小紙條上有許昕歪七扭八的字:
「宋鴻遠同學,我回去一看,褲子也被你弄髒啦~若不是我業務太忙,就自己動手啦:)所以拜託你暫時扮演一下煮婦,幫我洗一下褲子厚~」
「p.s.以後不要老是亂拿方博同學的本子,這樣萬一被教官發現會以為你是亂報的姓名嘞。」
方博滿頭黑線,如果他現在在《火影》的世界,說不定身後會有烏鴉飛過。
洗褲子加上收拾東西總共用去半個鐘,方博出校門的時候又開始落雨。他騎著自行車在雨中疾馳,有驚無險地避過幾個泥坑,以免像上次那位滴桃大叔,阿就簡直沒有公德心,這世道了不得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