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我都在路上。去沙漠,去戈壁,去雪山,去遥远的古城……
没有办法,我停不下来。每年的这个季节,就有一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我,召唤我,你该起程了。
于是,明明答应了陪伴妻女的我,又一次仓促却熟练地收拾好行装,踏上旅程。这些旅程,有时候,是计划好的,有时候,是完全随心的。
妻子能干体贴,女儿聪慧听话。我呢?
12号当铺的传说在网络上悄悄疯传。很多人当它是个笑话。我没有。
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我的心,被当掉了,在一个阴暗的潮湿的当铺里,那当铺的柜面上,满是经年的灰尘,柜台后的朝奉估计有一百岁了,须发全白,眉眼低垂,眼神却凌利如电。
当12号当铺的传说在网络上流传时,一股寒意瞬间电一般击穿我的全身。仿佛明白了自己这些年的旅行,或者流浪,源自哪里。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啊,寻找自己的心。是的,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奔走,不过是因为我的心,丢了。
而那个梦,把我引向12号当铺。
所以今年夏天,我要做的,是寻找12号当铺。一个仿佛笑话的帖子,真的来自那个叫做无垢的古城?那是一个传说中早已消失的古城啊。
背上背包,突然发现妻子的眉尖有抹不去的悲伤。我满怀愧疚,甚至不能面对她的凝视。我是个好人。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不是个好丈夫,因为我的心,一直不在她这里。我勉强笑了一笑,抱了抱泪眼婆娑的女儿,犹豫了一下,又抱了一下妻子。然后,我就走了,头也没回。
出去旅行而已,不是吗?虽然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这一次要去的地方,不寻常。
从查询到的古书中,可以看到无垢城在国土的最西边。那里曾是一片沃土,居民众多,生活优渥。无垢城只是其中一个小城。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什么年代,这一片沃土和生活在其中的居民们,突然就从其他地域居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选择先乘坐火车。终点站是国土的最西边的最后一个站:奇思。火车是我钟爱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单纯的旅行时。
可以靠着窗,看车窗外闪过的大片田野,或者突兀挡住视线的山,偶尔能看到悠闲的耕牛,又或者一群好像从上个世纪游过来的鸭子,后面还跟着一个举长长竹竿的放鸭人。
也可以静静坐在一角,眼睛看着窗外,却仿佛望向一片虚空。
是的,硬座,火车硬座是我的最爱。而选择夏天,不是因为我不怕炎热,而是因为这个季节,火车上没那么拥挤。
到达奇思城已是深夜。走在空旷的长街突然有一点点不安,又有一点点兴奋。背着背包,默默走在长街,寻找客栈。走了很久,街角终于看到亮着灯的招牌,上面写着“青年旅社”。站在灯箱下,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真遗憾我看起来实在不像个青年,可是,我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大通铺并不拥挤,有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洗了一把脸我就躺下了,很累。
“你是谁?”我惊讶地看着身边的女人。
“你又是谁?”女人的脸背着光,大约五官端正的,只是看不出年龄,声音却是极温婉动人。
“我是石坚,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她歪着头重复了一遍,又笑起来,“石坚,真是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你是谁?”
“我是我啊。你找什么人呢?”
“我找那个能够说话的人,那个我一抬眼就能明白我心思的人,那个在我悲伤的时候肯静静环住我的腰不提任何问题的人,那个在我开心的时候明白我开心的缘由能陪我享受这开心的人……”
“你想找个心有灵犀的人。”女人简单地总结,沉默了半晌,她又说,“你的妻,不懂你吗?”
“她,是个好人。对我很好。可是,她不懂我。我们除了孩子,无话可说。”我突然有一点点惭愧。我从未试过与妻分享悲伤或快乐,对我来说,她更像是一个影子。有时候我甚至好奇她会不会哭?会不会悲伤?我没有留意过,真的没有。
“你,懂她吗?”女人的声音依然是温婉的,却有一丝悲凉。
我迟疑了。我懂她吗?这些年,明明应该是极熟悉的人,却在“懂”这个词面前犯了难。好像很多年了,我不清楚她每天在忙什么,不清楚她的生活里除了女儿还有谁,不清楚她喜欢什么风格的衣服,不清楚她是不是用护肤品,用什么牌子的?不清楚她是否也有丢下一切出来旅行的冲动,更不清楚,她对现在的生活是不是满意。虽然她偶有情绪失常,但她自己会调整。我,真的不知道,好像也没打算过去知道,她的生活。
想到这儿,突然冷汗淋漓。我的妻子,我对她竟然如此陌生吗?她就像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我习惯了甚至厌倦了这个存在,然而我竟然对她完全陌生的。让我害怕的是,我好像竟然都想不起来妻子的相貌。
女人静静坐在那里,好像感觉到我的恐惧,无声地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你一直在找,你一直心有不甘。曾经从你生命中烟花一般闪过的那个女子,带走了你的心,是吗?你想找回来,找回你的心,也找回那个女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来12号当铺,也是这个目的,是吗?”
那个烟花一样闪过的女子?是啊,那么绚丽,那么夺目,那么让人心碎。她是我不敢梦的人,是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人,是我可以放下一切去追随的人。可是,她走了,她说你的女朋友,给我打电话了。告诉她,她不配。
她走了。她说的不配,是什么意思呢?是我的妻,当时的女朋友配不上我吗?还是?
女人轻轻笑了起来:“你的妻,曾经不是最懂你的人吗?你,不是曾经最懂你妻的人吗?你们的情话,可以为牛郎织女搭一座鹊桥了,还记得这句话吗?”
我的汗,还在无休止地淌。很热吗?这个鬼地方怎么这么热?我口干舌燥,讲不出话来。
“柴米油盐本就无情,你更是陷在一个她人虚构的梦里不肯醒。你不用来12号当铺了,因为,你出不起价钱,你全身上下没有值钱的东西了。想换一个美梦,也是需要大价钱的,而你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心,已经锈蚀了,不值钱了。”女人温软的手突然变得冰冷湿滑,“你辛苦来一趟,我还是许你一点什么吧。比如,我带走你的妻吧?她不懂你,早成累赘,不是吗?”
我开不了口,可是,我的心跳突然加快。那是兴奋吗?想到生活即将有大的变化的兴奋?我的妻,为我付出那么多,怎么可以弃了她呢?就这样吧,就这样无波无澜,走下去罢了。我是个好人,不是吗?
我的心在挣扎,在抗拒。可是,却忍不住的兴奋,为了那个可能被带走的,让我心生负累甚至负罪的妻。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在奇思的“青年客栈”,而是躺在家中,那张多年未躺过的大床上。阳光把窗帘晒得一片灿烂,房间里很安静。是的,我睡眠不好,白天睡觉的时候,妻会带孩子出去,怕吵到我。
我得收拾一下,去寻找无垢之城,去寻找12号当铺,去寻找一颗心。
打开衣柜的一瞬间,刚刚那场对话突然清晰重现。衣柜里,空空荡荡的,除了我放在家中几件不常穿的衣服,什么也没有。曾经的凌乱拥挤呢?曾经的五颜六色呢?
我冲出卧室。房间终于有了我喜欢的整洁,干净,空荡。甚至书房的书架,也整洁而空荡,只剩下不到十本书孤独地立在那里。
客厅真是前所未有的干净整洁啊!我不大愿意在家待着,我真的太嫌弃我不会做家务不会收拾房间的妻了。我也真的不喜欢她怯怯向我靠近的模样。我也真的不想和她聊天。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只想去找那颗丢失的心。我只想跟那个懂我的人说我的悲喜。
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可是,为什么我那么难过?
那竟然不是一场梦?那个女人,她真的,带走我的妻,我一直无法忍受的妻?
我嘶吼:“你这个邪恶的女人,你给我出来!谁允许你带走我的妻?谁允许你改变我的生活?还给我,还给我!”
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