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眼未圆

巷口的石墩子沾着潮气,他把板凳放上去,凳腿的螺丝松了,晃了晃。他伸手按住凳面,指尖蹭过木头的糙纹——这板凳用了多年,凳腿缠过铁丝,铁丝锈了,蹭得手指发涩。提篮搁在脚边,藤条磨得发亮,边角补着块青布,是娘留下的,布上的浆洗痕迹褪成浅淡的印子,针脚还密。他摸了摸,指尖能触到每一道线的弧度,指腹在布上停了两秒,才移开。

他蹲下来整理提篮,发现藤条断了一根,垂下来挂着。从怀里摸出截铁丝,是之前在工地捡的,截成短段,绕在断藤上,一圈一圈缠紧。铁丝尖戳到手,血珠渗出来,滴在青布上。他赶紧摸出紫布擦,紫布糙,把血擦成淡红的印子,布角的毛边又勾住藤条,扯出根线头。他没管那线头,把铁丝的断头按进藤条缝里,免得再戳手。

坐下后,他摸出三块磨石。粗的那块青黑色,边角崩了豁口,是前年在河沿捡的,石缝里还卡着点泥沙,他用指甲抠了抠,没抠下来。中粗的是浅黄,去年从旧货摊子换的,用两把磨好的刀抵的,摊主当时嫌他磨得慢,他还是按自己的力道磨,直到刀刃能蹭断布。最细的那块泛着白,是爹留下的,石面上有三道深痕,他指尖反复蹭那几道痕,指腹能感觉到石头的凉。

往粗磨石上洒了点水,水是头天接的,装在半截洗洁精桶里,桶口用铁丝拧了圈,挂在提篮把手上。晃一下,水在桶里撞出细碎的响。又摸出两块布,一白一紫,白的那块烂了洞,是之前磨斧头时勾破的,紫的褪成灰,布角磨出毛边,都硬邦邦的,浸了磨石的灰。

“磨刀——”

喊完这两个字,他咳了两声,指尖捏着粗磨石边缘,指节发白。脊背挺得直,耳朵朝着巷口的方向,等了片刻,才有脚步声过来。

是个穿碎花衫的娘们,手里捏着把刀,刀背沾着锈,刀刃卷了边。离近了,他能闻见刀上的腥气,还有娘们身上皂角的味道。“多少钱?”娘们的声音尖,扎得他耳朵疼。

“八块。”他答,手没停,紫布擦过磨石的水痕,沙沙响。

娘们把刀扔在板凳上,刀身撞着木头,哐当一声,震得他指尖发麻。“快点,家里等着做饭。”

他拿起刀,手指在刀刃上滑——不是看,是摸。指尖的皮厚,能触到卷边的糙纹。把刀搁在粗磨石上,左手按刀背,掌心贴住冰凉的铁,右手捏住刀柄,往前推。

“嚓——”

声音闷。他推得慢,胳膊肘往外拐,肩膀跟着动,每推一次,肩胛骨就扯着疼。推到磨石尽头,手腕一翻,刀身转过来往回拉,拉的时候力气轻些,胳膊肘往里收,肩膀沉下去。

娘们站在旁边,脚边的小孩突然说话:“妈,他……”娘们把小孩的嘴捂住,指甲掐在小孩脸颊上:“瞎看啥!再看打你!”他没抬头,手还在动。粗磨石上的水慢慢浑了,泛着白泡泡。腾出一只手,抓起刷子往磨石上刷,泡沫溅在青衣上。衣服是的确良的,洗得发白,领口磨破了,用蓝线缝了边,线和衣料混在一处,不仔细摸分不出来。

“你这眼睛……生下来就这样?”娘们又开口,声音低了些,却还尖。

他的手顿了一下,刀在磨石上滑了半寸,赶紧按住:“生下来就没。”

“那咋磨得好?别磨坏我的刀。”

“摸。”他答,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舌尖顶在牙床上发疼。

娘们没再说话,站了会儿,转身走了,说“待会儿再来拿”。日头爬高些时,娘们回来,看见他还在磨,脸沉下来:“磨这么慢,我看值不了八块,给五块得了。”

他停下手里的活,手指按住刀背:“说好八块。”

“你这瞎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娘们伸手要抢刀,他没松手,娘们骂句“晦气”,从兜里掏出八块钱,扔在提篮里,钱撞着磨石,叮当响。

他没看,继续磨。粗磨石上的刀痕慢慢平了,卷边的地方开始发毛。磨完正面,把刀翻过来,摸了摸反面,再推,再拉。日头晒得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咸的。

磨完第一遍,把刀浸到水桶里,搅了搅,水更浑了。拿起白抹布擦刀身,擦得慢,一点一点蹭,布上的洞勾住刀刃,撕了个更大的口子。擦完,摸出中粗磨石,用紫布擦了擦,洒上水。“第二层得轻些。”他忽然自言自语,声音轻,怕惊着什么。这是爹教的,爹当时躺在炕上,手抓着他的胳膊,爹的手凉,按得他胳膊发疼,说“磨石越细,力道越要收”。把刀搁在中粗磨石上,推的幅度小了,力气也收了些,肩膀不怎么动,只有胳膊晃。磨石上的水泛着淡黄,不怎么浑。巷口传来挑担子的吆喝声,卖的是热乎的粥,他侧了侧头,耳朵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直到那声音远了,才又低下头。中粗磨石磨完,他拿起刀,在紫布上割了一下,布没破,只留一道白印。他点点头,摸出最细的磨石。这块石软,不敢用劲,手指捏着刀柄,几乎贴着石面蹭。细磨石上的水很清,磨过的地方能感觉到滑。他磨得更慢,巷子里的脚步声、说话声、车铃声,都听不见,心里只有那把刀,只有刀刃在石面上蹭过的触感。磨完,把刀擦干净,拿起白布割,布裂开小口,再划几下,布成了条条。把刀递给娘们,娘们接过,用手指试了试,没说话,转身走了。

他把钱摸起来,指尖蹭过纸币的纹路,塞进怀里的布兜。布兜是用袜子改的,娘缝了三层,钱放进去,硌得慌。又摸出两块布,擦了擦磨石,按粗细摞起来,放进提篮。“磨刀——”又喊了一声,喊完咳了两声,指尖捏着粗磨石边缘,指节发白。摸出刚才断的藤条,想再捆紧点,手指被铁丝又戳了一下,这次没流血,只是疼。日头爬到中间时,他收拾东西,去街角的树底下歇脚。树影落在地上,斑斑点点。摸出怀里的馒头,是头天买的,硬得咬不动,就着头天接的凉水吃,一口馒头一口水,嚼得慢,腮帮子动得厉害。旁边有个捡破烂的老头,也在吃馒头,老头的馒头是捡来的,皮掉了。老头看他吃,咽了口唾沫:“你这手艺,能混口饭。”

他没说话,把剩下的半个馒头递过去。老头愣了一下,接过来:“谢了。”

“附近有个废品站,收旧磨石不?”他忽然问,声音轻。

“有是有,不过给的少,破磨石人家不爱要。”老头说,“你有旧磨石要卖?”

“嗯,粗的那块,有豁口。”他摸了摸提篮里的粗磨石,指尖蹭过豁口,硌得慌。

“那你去看看,就在巷尾,老板姓王,人还行。”老头说。

吃完馒头,他抱着粗磨石去巷尾。废品站的门开着,老板在里面整理废品,看见他,皱了眉:“这磨石太破了,没用。”“给点就行,一块钱也行。”他说。

老板接过磨石,翻过来看看:“最多五毛,要就给你。”他没接,抱着磨石往回走。磨石沉,抱得胳膊酸,走到树底下,把磨石放进提篮,指尖在磨石上摸了摸,没说话。

老头还在,看他回来,问:“没卖成?”

“嗯。”他答,摸出紫布擦了擦磨石上的灰。

“别愁,下次有好点的废品,我给你留着。”老头说,从麻袋里摸出个塑料瓶,“这个给你,能装水。”他接过塑料瓶,瓶身是透明的,摸起来滑,攥在手里,说了声“谢谢”。日头偏西时,他去了城西的胡同。那里的门都气派,门口的石狮子亮闪闪的。在一个门口停下,放下提篮,刚要喊“磨刀”,门开了,出来个穿灰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拿着把刀,刀鞘是黑的,上面镶着铜花。

“你是磨刀的?”老太太的声音柔。

“是。”

“多少钱?”

“八块。”

“这刀是我男人留下的,你能磨好?”老太太把刀递过来,刀鞘上的铜花凉,贴在他手背上。

他没出鞘,摸了摸刀鞘:“能。”

老太太让他在门口的石凳上磨,刚摆好磨石,胡同里过来个穿西装的男人,看见他磨刀,皱了眉:“妈,你咋让个瞎子磨这刀?这刀不是古董,是假的!”

“你别胡说,这是你爹从部队带回来的。”老太太说。

“什么部队带的,就是他从旧货市场买的,我问过了!”男人嗓门大,引得邻居探出头看。

老太太没理男人,对他说:“你磨你的,别管他。”

男人骂句“老糊涂”,转身走了。旁边的邻居过来,对老太太说:“张婶,你儿子说得对,这刀我家也有一把,就值几十块。”

老太太摇摇头:“你们不懂,这是他的念想。”

他没说话,继续磨。粗磨石,中粗磨石,细磨石,一道一道来。老太太站在旁边,递给他一杯水,搪瓷杯,上面印着红五星,水是温的。

“歇会儿再磨。”老太太说。

他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甜,没问为什么甜,只是慢慢喝,杯子贴在手心,暖得很。磨到天快黑,刀才磨好。把刀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接过,对着光看了看:“真好,跟他在的时候一样亮。”掏出五十块,递给他:“不用找了。”他摸出四十二块,递回去:“说好八块。”

老太太不收,他就放在石凳上,收拾好东西,往巷口走。老太太在后面喊:“你住哪儿?下次我还找你。”

他没回头,手捏着提篮的把手:“不定。”走在路上,风凉了,裹了裹青衣。怀里的塑料瓶撞着布兜,发出轻响。走到桥洞,把提篮当枕头,躺在板凳上,摸出塑料瓶,往里面灌了点水,放在身边。摸出那块紫布,又摸出半截铅笔头——是之前在学校门口捡的,笔芯快没了。把布铺在腿上,对着自己的脸,慢慢画。先画眼眶,画得圆,铅笔在布上蹭,沙沙响。再画眼珠,黑的,用铅笔涂得浓,笔芯断了,就用手指头抹,把黑的抹开。画完左眼,又画右眼,右眼那里平些,画得格外小心,指尖在布上蹭了一遍又一遍。

画完,把布叠好,放进提篮最底下。那里还压着十几块布,每块都画着眼睛,有的淡有的浓。摸出娘留下的小镜子,镜子是圆的,边缘磨花了,把镜子贴在布上。夜里,风从桥洞灌进来,吹得青衣哗啦响。他咳嗽起来,咳得弯腰,手撑在地上,指尖碰到积水,凉得缩手。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摸出塑料瓶,喝了口水,水凉,喝得喉咙发疼。摸出提篮里的粗磨石,抱在怀里,磨石沉,却暖,像爹以前的手,按在他胳膊上的温度。

第二天,他去了城北的地方,那里人多,吵得很,脚步声、叫卖声混在一起。找了个角落,放下提篮,刚要喊“磨刀”,有人扔过来一把刀,刀上沾着血,落在板凳上,溅了点血在他的青衣上。

“磨快点,下午要剁骨头。”是个男人的声音,粗,带着汗味。

他拿起刀,血腥味呛得他咳嗽,咳得肩膀抖。用紫布擦了擦刀身,布立刻红了。磨的时候,力道比平时大,粗磨石上的水很快成了红的。

旁边有个卖菜的老太太,看着他磨:“你这天天磨,不累?”

“习惯了。”他答,手没停,刀刃在磨石上蹭得快了些。

“家里没人帮你?”

“没。”

“咋不找个伴?”

他笑了笑,没说话,指尖攥紧刀柄,力道又大了点,肩胛骨扯着疼。

男人又过来催:“快点,客人等着呢!

“快了。”他答,把刀翻过来,磨反面。

磨完粗磨石,把刀浸到水桶里,水浑了。摸出白抹布擦刀身,擦了两下,抹布的破洞勾住刀刃,撕了个更大的口子。换了紫布擦,布糙,擦得刀身发花。中粗磨石磨完,他拿起刀,在紫布上割了一下,布破了个小口。点点头,摸出细磨石,刚要磨,男人过来,一把抢过刀:“磨这么久,我看看。”男人用刀往旁边的肉上割,割得快:“还行,八块是吧?”

他点点头,伸手要钱。男人掏出八块钱,扔在提篮里,钱沾着油,滑溜溜的。摸起钱,塞进布兜,指尖蹭到油,黏糊糊的。想摸出馒头吃,手伸进怀里,没摸到,才想起头天的馒头吃完了。摸了摸布兜,想拿出一块钱买个馒头,手指在兜里摸了半天,没找到,才想起刚才磨刀时,钱从布兜的破口掉了。蹲下来,在地上摸,指尖蹭过石子、菜叶,没摸到钱,只能站起来,继续喊“磨刀”。

日头爬高些时,有个小姑娘跑过来,手里捏着把小刀,刀身窄,是削铅笔的,刃口卷了。“爷爷,能磨吗?”小姑娘的声音脆。

“能,两块。”他答。

小姑娘掏出两个硬币,递给他,硬币新,凉丝丝的,贴在他手心里。把刀放在细磨石上,不用粗的,也不用中的,直接用细磨石,磨得极轻,指尖能感觉到刃口慢慢变滑。

小姑娘蹲在旁边,看他磨:“爷爷,你看不见,咋知道磨好了?”

“摸。”他答,指尖在刀刃上滑,“这儿,不卷了。”

磨完,把刀递给小姑娘。小姑娘接过,往纸上划了划,笑了:“谢谢爷爷!我下次还来。”

“好。”他答。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脚步声远了,才低下头,摸出塑料瓶,喝了口水。这天,他磨了五十六把刀,比平时多六把。布兜里的钱鼓了些,摸了摸,指尖能感觉到钱的厚度,心里慌慌的,想赶紧攒够钱,买假眼——上次在镇上问过,最便宜的要三百块。可没等多久,出事了。那天,他在城南的地方磨刀,那里人多,刀也杂,有砍钢筋的,有切菜的,还有把斧头拿来磨的。斧头沉,磨起来费力气,他磨了很久,胳膊都酸了。

收工的时候,天快黑了,风里裹着尘土,吹得他眼睛那里发疼。往桥洞走,经过一条黑巷,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踉跄了几步,提篮掉在地上,磨石滚了出来,叮叮当当地响。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说着,扶起他,手凉,抓着他的胳膊,力气大,捏得他疼。捡起提篮,塞回他手里,匆匆跑了。他没在意,继续往前走,提篮里的磨石撞着,响得沉。到了桥洞,摸出布兜,想数数钱,手一摸,兜是空的,口子被划了个大口子,布丝挂在指尖。

他愣住了,手指在兜里掏来掏去,什么也没有。把提篮放在地上,摸出磨石,摸出布,摸出塑料瓶,就是没有钱。蹲下来,背靠着桥洞的墙,墙凉,渗进骨头里。手指反复蹭布兜的破口,指尖把布丝捻得发白。风灌进来,吹得青衣哗啦响,没喊,也没骂,就那么蹲着,一动不动,直到腿麻了,才慢慢站起来。 没去桥洞,去了河边。河边有棵树,爹以前总在这儿磨刀,爹磨石的声音,他到现在还记得。坐在树下,摸出那三块磨石,一块一块地擦。粗磨石的豁口硌得手疼,中粗磨石沾了泥,细磨石的白面还亮。把磨石摆好,想磨刀,可手里没有刀,只有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水腥味。摸出那块紫布,想画眼睛,却摸不到铅笔头——刚才撞的时候,铅笔头丢了。在地上摸,摸到一根木炭,是别人烧火剩下的,捡起木炭,在布上画。木炭画得淡,反复涂,手指都黑了,才画出两只圆眼睛。

画完,把布贴在眼睛上,凉丝丝的。好像看见了,看见爹在河边磨刀,看见娘在院里晒布,看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在巷口。

“磨石越细,磨到越亮。”他忽然说,声音轻,河水哗哗地流,好像在应他。第二天,他又去了巷口,摆上板凳,提篮,三块磨石。布兜里的钱没了,破口还在。摸出铁丝,想把布兜的破口缝上,铁丝太硬,穿不进布,只能绕着兜口缠了几圈。

“磨刀——”

喊完咳了三声,嗓子比昨天哑,指尖捏着粗磨石边缘,指节发白。

有人来磨刀,是个老太太,手里拿着把剪刀:“昨天没见你。”

“病了。”他答,拿起剪刀,往粗磨石上放。

“嚓——”

声音闷,磨得认真,正面,反面,一层,两层,三层。磨完,用布试刀,布被割成条条。

“八块。”他说,接过钱,塞进布兜,钱从破口漏出来,掉在地上,叮叮当响。

没捡,继续喊“磨刀——”

巷口的风大,吹得他的头发乱了,遮住了眼睛那里。那里,两块画着眼睛的布,在风里飘着,飞了起来,又被头发勾住。天慢慢黑了,收拾好东西,往桥洞走。提篮里的磨石响,摸出木炭,在桥洞的墙上划了一下,一道黑印,是只眼睛。想,明天,或许能多磨几把刀,或许能把布兜的破口补好。回到桥洞,地上的积水又深了些。摸索着把提篮放在干燥的角落,板凳腿磕到石子,发出闷响。风从桥洞两端灌进来,掀着青衣下摆,贴在腿上。摸出半截蜡烛,是之前捡的,只剩手指长,又摸出火柴,划了三根才点燃。火苗颤巍巍的,把影子投在洞壁上,歪歪扭扭,形成一只眼睛。

坐在板凳上,先摸了摸提篮里的磨石。细磨石的边缘多了道新裂痕——昨天磨斧头时,力气没稳住,撞在台阶上磕的。用紫布反复擦那道裂痕,布糙,擦得指尖发疼,裂痕却没淡。

然后摸出那块紫布,布角磨破了,之前画的眼睛被汗水浸得发淡。掏出木炭,想重新画,木炭断了,碎渣掉在地上。把布铺在膝盖上,手指摸着布面,想画眼眶,却没东西画,只能反复摸布上的淡印,一遍又一遍。

蜡烛烧得快,蜡油滴在手上,烫得缩了一下,才想起吹灭。洞壁暗下来,只剩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光,昏昏黄黄。把紫布叠好,塞进提篮最底下,那里还压着之前画的十几块布。

后半夜,冷得更厉害,裹紧青衣,还是觉得冷,牙齿打颤。咳嗽又犯了,咳得弯腰,手撑在地上,指尖碰到积水,更冷了。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摸出塑料瓶,喝了口水,水冰得喉咙发疼。

想起娘在世时,冬天会在炕边放个炭盆,炭火烧得旺,炕暖。娘会把他的手揣进棉袄里,娘的手热,说“瞎子的手要护好,不然磨不了刀”。那时候还没开始磨刀,娘每天给他擦眼睛,用温热的布,说“说不定哪天就看见了”。娘走的那天,还攥着他的手,说“别攒钱买假眼了,留着吃饭”。

摸了摸胸口的布兜,兜口的铁丝松了,重新缠紧,指尖被铁丝戳到,没流血,只是疼。白天有人给的八块钱,漏了三块在地上,没捡——弯腰的时候,头晕得厉害,蹲了半天没站起来,缓过来就忘了钱掉在哪儿。现在布兜里只剩五块钱,叠得方方正正,摸了摸,又把兜口攥紧。

天没亮就醒了,咳嗽没停,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摸出捡破烂老头给的苹果,是头天给的,舍不得吃,放了几天,苹果有点软了,摸了摸,咬了一口,有点酸,却甜,甜得嘴角发颤。

吃完,把提篮挎在肩上,板凳夹在胳膊下,往巷口走。腿软,每走一步都晃,得扶着墙。

路上遇到捡破烂的老头,老头背着麻袋,里面的瓶子叮当作响:“你咋了?脸白得吓人。”

“没事。”他说,发出蚊子叫的声音。老头叹了口气,从麻袋里摸出个苹果:“昨天捡的,没坏,你吃。”摸着想接,手指碰到苹果,凉,又缩回去:“不用,你留着。”老头把苹果塞到他手里:“拿着,你比我难。”

攥着苹果,走到巷口,把板凳放在石墩上。石墩还潮,没管,坐下就摸出磨石。刚摆好,就有人过来,是个男人,手里拎着把刀,刀背锈得厉害,刀刃卷了边。

“磨快点,中午要炖骨头。”男人的声音粗,带着不耐烦,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 接过刀,手指在刀刃上滑,卷边比之前的斧头还厉害。往粗磨石上洒水,桶里只剩小半桶水,洒在磨石上,很快就干了。推刀的时候,力气没跟上,刀往旁边滑,差点割到左手,指尖蹭过刀刃,疼得缩了一下。

“你能不能快点?磨个刀磨半天!”男人在旁边催,脚边的烟头扔了一地,烟味呛得他咳了起来。没说话,只是把推刀的速度提了点,肩膀却开始疼——昨天咳得太厉害,肩膀的筋扯着疼,每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磨完粗磨石,把刀浸到水桶里,水浑了。摸出白抹布擦刀身,擦了两下,抹布的破洞勾住刀刃,撕了个更大的口子。换了紫布擦,布糙,擦得刀身发花。

然后是中粗磨石,磨的时候,手指碰到磨石的裂痕,疼得手抖了一下,刀又滑了。

“你是不是瞎?磨个刀都磨不利索!”男人骂了一句,伸手抢刀。

没松手:“还没磨完,细磨石还没磨。

男人一把推开他,没坐稳,从板凳上摔下来,后脑勺磕在石墩上,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男人拿起刀,看了看:“这叫磨好了?跟没磨一样。”说完就走,没给钱。

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后脑勺疼,肩膀也疼,咳嗽又犯了,咳得脸颊湿湿的。摸了摸后脑勺,没出血,只是疼,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没哭出声。

旁边卖早点的大妈过来,把他扶起来:“你这老头,跟他较什么劲?他就是个无赖,上次磨刀也没给钱。”

“谢谢。”他说,声音哑得厉害,几乎听不见。

大妈叹口气,给了他一碗热粥:“刚煮的,喝了暖点。”

接过碗,热粥烫得舒服,一口一口喝得慢,怕喝完就没了,怕这暖意也没了。

喝完,重新坐下,把磨石摆好。日头爬高,巷口人多了些,却没人再来磨刀。喊了一声“磨刀——”,声音刚出口就破了。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还是哑的,只能闭上嘴,指尖捏着粗磨石,一动不动。

中午的时候,那个小姑娘来了,手里攥着个纸包:“爷爷,我给你带了包子。”

摸出纸包,包子热,还冒着气,暖得手心里发慌:“谢谢。”

小姑娘蹲在旁边:“爷爷,你怎么了?声音不好听。”

“没事,感冒了。”

“我妈妈病了,要去医院,我们要搬家了。”小姑娘的声音低了些,被风吹得软了。

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去医院就好了。”

“妈妈说没钱,可能治不好了。”

没说话,手里的包子突然沉了,沉得捏不住,差点掉在地上。

小姑娘又塞给他个东西:“爷爷,这个给你。”

摸了摸,是个弹珠,圆的,滑的,凉丝丝的。“这是我最喜欢的弹珠,给你玩。”

小姑娘走的时候,脚步声越来越远,还喊着“爷爷再见”。攥着弹珠,放进布兜,挨着那五块钱。弹珠凉,却比钱更硌得慌,硌得胸口发疼。

下午,天阴了,要下雨。想收拾东西回桥洞,刚拿起提篮,就有人过来,是个女人,手里拿着把剪刀:“能磨剪刀吗?”

“能,五块。”

女人把剪刀递给她,剪刀刃钝了,还卷了个小口子。

把剪刀放在细磨石上,刚要磨,就听见“咔嚓”一声,细磨石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愣住了,手停在半空。细磨石是爹留下的,用了多年,昨天的裂痕没在意,今天一使劲就碎了。

蹲下去,摸碎掉的磨石,两块都带着尖棱,摸的时候,手指被划破了,血滴在磨石上,能感觉到湿和热,能感觉到血顺着指缝往下流。

女人在旁边说:“磨石碎了?那算了。”说完就走了,脚步声很快,没回头。

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把两块碎磨石捡起来,放进提篮里。手指的伤口还在流血,摸出青衣的衣角,擦了擦,衣角脏,还是流血。没管,慢慢站起来,提篮里的碎磨石晃着,叮叮当响。

没再喊“磨刀”,直接往桥洞走。雨点打在头上,凉,打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走得慢,咳嗽又犯了,咳得厉害,有时候要扶着墙才能走,每走一步,胸口感觉有石头压着。走到河边的时候,停下了,河边的树还在,风把树枝吹得晃,扫着地面,他听见了他爹以前磨石的声音。

坐在树下,摸出碎磨石,一块一块地拼,拼不上,棱对不上,缺了个角——刚才摔的时候,掉了一小块在巷口,没捡回来。

把碎磨石放在腿上,摸了摸,又摸出那块紫布,想画眼睛。布上的墨淡了,用手指蘸着指头上的血,在布上画。血是红的,画在紫布上,看不清形状,只能摸到湿痕。画了一只眼,又画一只,血很快干了,布上只剩两道暗红的印子。

“磨石越细,磨到越亮。”他又说了一句,声音轻得被雨声盖住,只有河水哗哗地流,听得见。

雨水打在脸上,冷得发抖。把碎磨石放进提篮,站起来往桥洞走。走到桥洞门口,突然晕了过去,提篮掉在地上,磨石滚了出来,碎的那块滚进积水里,找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一个人叫醒,是个环卫工人:“发烧了,得去医院。”

想站起来,没力气。环卫工人把他扶起来,架着他往附近的诊所走。诊所的医生摸了摸他的额头:“39度,还有炎症,得输液。”

摸了摸胸口的布兜:“我没钱。”

医生叹了口气:“先输吧,钱的事再说。”

输液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梦里看见了娘,娘在炕边煮着粥,娘说“快吃,吃完娘给你擦眼睛”。想伸手摸娘的手,却摸不到,娘的影子越来越淡,被风吹散了。

醒了,输液瓶快空了,医生在旁边写东西。

输完液,医生给了他两盒药:“一天三次,一次两片。”

摸出布兜里的五块钱,递给医生:“就这些了。”

医生没接:“算了,不用给了。”

攥着药,想说谢谢,却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头还晕,得扶着墙走。

回到桥洞,雨停了。摸出药,想拆开吃,却摸不到药盒的开口,手指抖了半天,才把药盒撕开,倒出两片药,放进嘴里,用凉水送下去。药苦,苦得皱眉头,苦得眼泪又流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没去巷口磨刀。细磨石碎了,磨出来的刀不亮,没人要;病也没好,咳嗽还在,力气没恢复,磨一把刀要花平时两倍的时间。每天躺在桥洞里,饿了就吃捡来的馒头,渴了就喝凉水,药吃完了,咳嗽还是没好,咳得胸口越来越疼。

有一天,听见桥洞外有人喊他,是之前那个磨古董刀的老太太:“老兄弟,你在吗?”

站起来,扶着墙走出去:“在。”

老太太走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还没好?”

“没事。”

老太太从包里摸出个布包:“这里有两百块钱,你拿着,去医院看看,再买块新的细磨石。”

摸着想推回去:“不用,我不能要你的钱。”

老太太把钱塞进他的布兜:“拿着吧,我儿子给我的零花钱,我用不完。”

老太太走后,摸着布兜里的两百块钱,还有那个弹珠,脸颊湿得厉害,哭出了声,却没力气,只能小声抽噎,像被捂住了嘴。想,终于能买块新的细磨石了,也能买半袋米,不用再吃捡来的馒头了,说不定还能攒够剩下的钱,买假眼。

第二天早上,起来得很早,把两百块钱叠好,放进布兜最里面,又把弹珠放在旁边,用布裹了裹,怕掉了。想先去买磨石,再去买米,想回桥洞煮点米粥喝,想尝尝热粥的味道。

走到卖磨石的地方,问了几家,细磨石最便宜的要三十五块,摸出三十五块钱,递给老板,老板给了他一块新的细磨石,白的,石面平,没有裂痕,摸起来滑溜溜的。

把新磨石放进提篮,又去买米,米三块五一斤,买了十斤,花了三十五块。老板帮他把米装在袋子里,挎在肩上,提篮里是新磨石和碎磨石,还有那块紫布,沉甸甸的,却觉得踏实,觉得有了盼头。想回桥洞,煮点米粥喝。走到半路,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踉跄了几步,肩上的米袋子掉在地上,提篮也掉了。想蹲下去捡,手刚碰到米袋子,就听见有人喊“抓小偷!”。

愣了一下,胳膊被人按住:“你偷我钱包!”是个男人,穿着夹克,手里拿着个钱包,声音粗,带着怒气,按得他胳膊生疼。“我刚才看见你撞我,钱包就没了!”

“我没撞你,是你撞的我。”他说,声音哑,没力气,没人听。

男人不听,拽着他的胳膊往派出所走:“到派出所再说!”周围围了很多人,有人说“看他是个瞎子,还偷东西”,有人说“可能是误会吧”,有人只是看着,没人过来帮他说话。想解释,却没人听,男人拽得他胳膊疼,咳嗽又犯了,咳得喘不过气,胸口像要炸开。到了派出所,警察问了情况。男人说钱包丢了,看见他撞了自己,就怀疑是他偷的。警察搜了他的身,从他的布兜里搜出了一百三十块钱,还有那个弹珠,没有钱包。男人说“可能他藏起来了”。警察又搜了他的提篮,只有磨石、米袋子和紫布,没有钱包。后来,有人来派出所,说捡到了一个钱包,是那个男人的,掉在了路边。男人愣了一下:“可能是我自己掉的。”

警察批评了男人,让他道歉。男人没道歉,骂了句“晦气”,转身就走了,没看他一眼。走出派出所,天已经黑了。米袋子破了,米撒了一地,蹲在地上摸,摸到几粒米,放进嘴里,米是生的,涩,涩得舌头发麻。新磨石掉在派出所门口,被人踩了几道印子,摸出紫布,擦了半天,印子还在。慢慢走回桥洞,路上没捡馒头,也没捡水,没力气了。回到桥洞,坐在板凳上,摸出新磨石,用紫布擦,擦得指尖发疼,印子还是没掉。又摸出那块紫布,想画眼睛,却没力气了,手指连抬起来的劲都没有。躺在板凳上,把紫布贴在眼睛上,布上还有暗红的血印,还有他画的眼睛。想起娘,想起爹,想起小姑娘,想起老太太给的钱,想起撒在地上的米,想起碎掉的旧磨石,想起被偷的钱,想起被冤枉的事,想起那块新磨石上的印子。

咳嗽又犯了,这次咳得比以前都厉害,咳得弯下腰,手撑在地上,吐了一口血,血滴在紫布上,能感觉到湿和热,能感觉到血顺着紫布渗进眼睛那里,像终于“看见”了。想站起来,却没力气,只能躺在板凳上。桥洞外的灯亮着,光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照在紫布上的眼睛上。摸出胸口的弹珠,放在手里,弹珠还是圆的、滑的,凉丝丝的。把弹珠塞进紫布的兜里,又摸了摸新磨石,石面还是平的,只是印子还在。

“磨石越细,磨到越亮。”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就不动了,手还放在新磨石上,紫布贴在眼睛上,布兜里的弹珠和钱,安安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环卫工人发现了他。他躺在板凳上,已经没气了,眼睛那里贴着那块紫布,布上画着两只歪歪扭扭的眼,还有两道暗红的印子,两道没愈合的疤。提篮里是新磨石、碎掉的旧磨石,还有几块没磨完的刀。胸口的布兜里,是一百三十块钱和一个弹珠,布兜的口子还裂着,钱露了一角出来,风吹得布丝晃。环卫工人叹了口气,给派出所打了电话。警察来的时候,围观的人多了些,有人说“他是个磨刀的瞎子,怪可怜的”,有人说“昨天还看见他在巷口磨刀”,有人说“他有块磨石,是他爹留下的”,有人只是看着,没说话。

警察从他的提篮里找出了那块紫布,还有十几块叠在一起的布,每块布上都画着眼睛,有的淡有的浓,有的用铅笔,有的用木炭,有的用血。警察把这些布和磨石、弹珠、钱放在一起,装在一个袋子里。然后把他抬走了,板凳和提篮留在了桥洞,后来被捡破烂的老头收走了,板凳腿上的铁丝还缠着,提篮的藤条还断着。

河边的树还在,风吹过,树枝晃,扫着地面,像磨石蹭过的声音。有人在树下磨刀,用的是新磨石,声音脆,却不是他的声音,不是爹的声音。河水哗哗流,还是急,却再也没人坐在树下,拼碎磨石,用血画眼睛了,再也没人念“磨石越细,磨到越亮”了。

他的事,慢慢没人提了。只有捡破烂的老头,偶尔会从麻袋里摸出那块旧碎磨石,摸半天,摸那道裂痕,然后放回麻袋里,麻袋里的瓶子叮叮当响,在陪碎磨石说话。还有小姑娘,每年会来巷口站一次,手里攥着个弹珠,和给他的那个一样,不说话,站一会儿就走,走的时候会往桥洞的方向看,看半天,在找什么,又没找着什么。

桥洞空了,风灌进来,掀着地上的碎纸,滚来滚去,滚到墙角就停下,停在他画的眼睛旁边。有时候,会有流浪的人在桥洞住,却没人再磨石,也没人再画眼睛,没人再喊“磨刀”,只有风在喊,喊得嗓子哑,喊得石墩子上的潮气越来越重。

紫布上的眼睛,在警察的袋子里,慢慢干了,暗红的印子淡了,木炭的痕迹也淡了,却还是两只眼,歪歪扭扭,是还在看着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巷口永远吹着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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