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睡觉是比梦魇还可怕的事情。
就好像被沉在深深的水底,周围一片昏暗,有隐约的光闪烁,却无法照亮任何地方。没有除了水流涌动之外的声音,没有任何生物,无边无际的深水之中,似乎只有我的意识是“活的”。忽然,被不知名的力量推着拽着,意识急速冲向水面。来不及反应就听到“哗——”的一声,猛然间我意识到憋闷的感觉消失了,又可以自由畅快地呼吸。同时,有一些细小的声音传入耳中。随着意识渐渐清醒,我听出那是楼下车辆压过路面的声音、早餐店的吆喝声、小孩的哭闹声……瘫在床上,完全没有睡了一晚上的神清气爽,只觉得浑身酸痛,脑袋发沉,摸过手表看看时间,往往离闹钟响起没有几分钟了。这个时候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立刻就会回到水底,整个人似乎在下沉、下沉、下沉……
上一次睡得浑身舒坦,还是初中的时候。大多数睡眠都让我有种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微妙感觉。睡,固然难受;不睡,越发难受。这 个难题没有第三种选项给我。
我故意疲惫不堪才去睡觉,希望能让大脑和身体来一次黑甜香的睡眠SPA,然而毫无作用;
睡前一杯牛奶,也许安眠的作用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半夜不得不起夜的痛苦;往往一次起夜,就可能伴随着渐渐清醒、心情烦躁、睡眠不足的后果。
睡前听轻音乐,从来不会听着听着睡着,听到心烦意乱也只是让本来就不多的睡意烟消云散;
数羊,往往让我产生新的焦虑:诶刚才数到哪里了?
……
比起这些,做梦是最让我苦恼的。
一直到初中以前,我都以为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每天都做梦。我是指,不仅做了梦,而且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长大后我在书上看到,如果一个人能记住自己的梦,说明他做梦的时候被吵醒了,也就是说睡得并不踏实。
那我基本上夜夜如此。
我试着记录了很多梦,讲给同学和朋友。尽管做梦影响了我的睡眠质量,但其中有一些要么富有深意,要么趣味多多,又让我回味无穷。
第一次做设计的时候,我梦了几天被总师狂批,梦里我捧着设计图诚惶诚恐;
有一次我是个名侦探,调查一个杀人案件,在最后谜底即将揭晓、我大喊着:“凶手就是——”的时候,我醒了;
末日来临的梦梦见过几次,都是一模一样的开场和套路:本来是平淡无奇的生活,忽然有广播喇叭大叫:“世界末日到了!!!”我听了立刻冲出房门,冲向……熟食店,把浅浅的大铁盘子上的熟食一盘盘倒进不知道何时打开的蛇皮口袋里,扛着袋子跑向门口的时候还顺便拎了两件牛奶;之后去超市,首先把我爱吃的巧克力统统倒进口袋……最后站在街边,我身旁立着几个鼓鼓囊囊比我还高的蛇皮袋,充满信心地开始了末日生活。
有一次还梦到打牌,牌是糕点做的,我们边打边吃;
有一次梦到姥姥家炖鸡,金黄的鸡翅,味道很香,我在梦里吃到了;
但是从小到大梦到最多的,是楼梯。
多数都是在阴暗陈旧的大楼里,不同于现在的多元化设计风格,老式的办公大楼往往一个模样,办公室围着大楼围一圈,中间是走廊,采光奇差,只在幽深的尽头有扇小窗。
每次都是我一个人,慢慢行走在寂静无声的大楼里,内心充满了恐惧。
如果能看到楼梯以外的部分,那多数是我去过的大楼。我不能待在原地不动,会有东西来找我。我试图从一楼出去,但不论大门小门都被锁上了;于是我只好顺着楼梯向上走,走着走着,楼梯断了。
往往又断得并不彻底,藕断丝连般,或是近旁就有可以利用的机关结构,总之是不会让人立刻绝望到不能继续通行的地步。
梦境通常定格在不上不下的最后一个镜头上。
有的时候我只是在楼梯上奔跑,被人追赶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身后是谁,只是本能的逃离危险。我拼命跑,但是腿却酸胀得抬不起来,呼吸越发粗重。通常是在楼梯拐弯处,错身的刹那,身后的人伸手抓住我的胳膊,于是我惊醒了。
有时候是在一望无际无可藏身的原野上被追赶,月亮挂在天上,一地清冷月光。我在银子般闪亮的大地上奔跑,像一只蜗牛试图逃离身后的命运。偶尔幸运些,不知怎么就能飞起来,尽管飞翔特别耗费力气还有摔死的危险,依然让人喜悦;更多的时候被渐渐升腾的恐惧逼得几乎要爆炸,偏偏醒不过来,只是跑啊跑。
还有几次醒来,枕巾上都是泪,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那些白天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刻,可以装作毫不在意的事情,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在梦境中统统成为虚幻,脆弱到不堪一击,而梦里的一切前所未有得真实,并且越是那些悲伤、无奈和愤怒,越真实,反倒是快乐幸福,梦里就知道不过是镜花水月,连片刻都不曾真正拥有。
也许这些梦只是来告诉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不管是希望还是绝望,不管是快乐还是忧伤,不管是努力还是懈怠,那些留在过去的,只会属于过去,无法被我带入未来。
日漫《虫师》里有一集就是和梦境有关。村里的一名男子会做预知梦。比如他梦见哪里有清亮的水源,第二天就真的在那里找到了。淳朴的村民崇拜他的能力,也感恩他常常为大家发现好东西。直到有一天,他做了噩梦,梦见村民的身体都成了泥土,散落一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院内,正在洗衣服的妻子吃惊地看着他。随后在他眼前,白皙的手臂变成了黑色的泥土,渐渐开裂滑下。
他没有梦错,一个村子的村民都和他的梦境所示一样化为了泥土。
真相比所见更为残酷,其实他的梦并不是预知梦,恰恰相反,他的能力(其实是虫的能力)是让梦境变为现实,因此才有百发百中的神奇效果。他自己多少知道些,却抱着侥幸心理,直到一切不可挽回。
在这个故事里,虫师银谷听他讲述完淡淡地对他说,这种病早期可以治的。
我想如果他可以选择,他肯定宁愿自己也在那个梦里,随后和大家一起归于土地,如今只有他茕茕独立,被悔恨折磨不止。
有时候宁愿活在梦里,梦与现实没有分别,不然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又作何解?
曾看过一个故事,一对恋人驾车出了意外,所幸并无大碍,很快出院继续之前的生活,两个人结婚生子,子又生孙,渐渐到了满头白发的年纪。
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某天女子醒来,顶着满头白发,触目所及也是白色,医院的白色。有人告诉她,当年她男朋友受伤不重,很快出院了,而她一直昏迷不醒,男朋友于是另觅他人。
原来那些温柔的时光,不过是她脑中的美丽幻梦。可她说没关系,因为在她的生命里,她早已度过了另一种人生,一种不是禁锢于医院病床而是充满了普通人喜怒哀乐的人生。是不是真的,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至少在梦里,活过想要的人生;至少在梦里,别无遗憾;至少在梦里,那些爱的人们,他们都在。
现实如此冷酷,心灵如此脆弱,爱总也填不满灵魂的空洞,也就只剩下梦了,这唯一可以喘息的地方。该还的债该留的情,可以肆无忌惮尽数倾倒,哪怕泪流光了也不怕,没关系,日光之下,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徒留悲伤萦绕心头,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