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不是我的爸爸,也不是我的伯伯或叔叔。
老程是我高中三年的班主任,他体型圆润,面若桃花,抿起嘴来脸上有两个坑状的酒窝,为人性情也算温和,老程教的是语文学科,说起普通话来声音又尖又细,他读出来的文言文佶屈聱牙,声调跌宕起伏,但却无关情感。在老程当班主任的三年时间里大概请过两次假,一次是因为腰疼,另一次是因为出了车祸,腰疼。
我以插班生的身份与老程相识,老程用一种老乡见老乡的语气表达了我与他同姓的感慨之情和他对我能好好学习的热烈期许,但这份热烈并没有维持太久,在知道我是艺术生并开始频频请假离开学校去画室学习之后便慢慢消散了。在一个初秋的空气略显清凉的晚上,老程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的旁边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课桌示意我跟他出去,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过一张张摆满复习资料的桌子,生怕打破了这自习时间的安静,教室外的空气显得很凉爽,与热浪滚滚空气粘稠的教室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不知道老程开口会说什么,心里满是对班主任出于本能的忐忑。
“我们开班会的时候说了很多次了,学生在校期间不允许身带装饰物,我不知道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把它摘下来。”老程亲切地喊了我的名字之后说了这一大通。
脖子上戴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是老爸不知道从哪个旅游景点的山脚下买的一个生肖为马的项坠,模样普通,质量一般,可那是一个把父母赠予的东西视为信仰的年纪,是想要跟任何与个人意愿不符的东西相对抗的年纪,在得知脖子上挂的是家人给我的项坠时,老程还是表现出了礼节性的温柔,他一番苦口婆心、威逼利诱,在进入教室之前,我还是从脖子上取下了那一节红绳。这是我与老程的三年师生关系里的第一次妥协。
光阴似箭,繁重的学习岁月里没有什么歌,再次与老程近距离的接触是在初秋的早晨,我和另外五个同学被要求站在一起面向操场北边的一排破房子,那天我穿了一条白色的直筒裤、一件大红色的短袖,头上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额前是一撮整整齐齐的刘海,刘海之下是一架黑色边框的方形眼镜,明明是一幅好学生的模样,除了跑步姿势不正确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和同一排跑步的同学为什么会被留下来。初秋的早晨六点,天还不算亮得彻底,空气中还漂浮着青蓝色的雾气,几个穿拖鞋的男生从西边白色的小楼里经过破烂的红色砖墙朝着东边教室的方向奔去,他们像小羊肖恩里受惊的羊一样在极力地简化身体动作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但拖鞋与地面的每一次接触都在冷清下来的操场上荡起一片回响。
“……记清楚你的角色,你们是学生,你们是在求学,求学就要有求学的态度,好好想一想你们有没有尊重你们的老师,不尊重老师就是不尊重你们自己……”余光中我看到老程因暴怒而涨红的脸,老程的怒不可遏让我云里雾里,毕竟我们六个人平时在班里的表现也是异于常人的温顺,好些天我都不太明白我们这次被批评究竟是为什么,直到隔了两周之后的一次写作课上,我拿到课代表发下来的作文本,看到文尾老程用红笔写的一行字“请尊重你的老师”和三个感叹号,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人是我!
直到很多年后我当上了老师,变成了和老程一样的角色,我始终铭记从老程身上得到的启发:无论轻重,在批评学生的时候都得让他们知道为什么。
那篇作文并没有写得随大流般的那样刻薄,只是描写了一个在全校大会上无意中“口吐芬芳”的老师,用于描写的最狠毒的话也就是“脸红脖子粗”,虽然并不很过分,但却在无意中触到了老程的红线……
每隔一个星期会有老程的两节连排写作课,在第一节课的前半部分他会让课代表把大家上一次课写的作文随机地发给学生,两分钟的阅读之后,如果有学生认为自己手中的那篇作文写得很好就站起来读给大家听,并试着做简单的分析,最后由老程来做收尾并给出恰当的表扬与建议。我很喜欢这个环节并暗自希冀,希望有人可以站起来读我的文章。
第一次月考之后,我因为用成绩排座位的方式坐在了倒数第三排,上课时言行举止间也没有了那么多的顾忌,在老程的一次写作课上,我拿起了在班里广为流传的一部小说——《穆斯林的葬礼》,就在我沉浸于故事情节时突然听到了我的名字,然后本能地召回在课堂上应有的敏锐与警觉,我听到有人在读我的作文,那一刻教室里除了那个女同学的声音我的耳朵里不再有任何别的响动,那种感觉很奇妙,感觉有很多人都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重新认识你、了解你,不可否认,我体会到了认真耕耘之后的些许收获,一种成就感、满足感油然而生。朗读完毕,女同学作了一番类似赞扬的分析然后坐下,我把目光转向老程,老程用满怀慈悲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仿佛看到了一块榆木疙瘩上开满了花儿,老程的表扬突然让我自负地认为我和这后三排的同志们可能还稍微有点儿区别,于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学习,想要收获更多。
我就这么偶尔放纵偶尔被连拖带拽地跟着老程走过了高二高三的两个学年。高考之后,名落孙山,我再次走进了老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屋子前来报名复读的学生,老程的脚受了伤,他坐在办公桌前的藤编椅里把那只打了石膏的右脚放在一条木凳子上,两个月不见,老程一如既往的面若桃花,笑起来还是以坑状的酒窝示人。
“怎么想来这个班?”老程问我,我一直觉得老程认为我非常不喜欢他,因为我素来不喜欢与老师亲近,成绩又差得一塌糊涂。
“因为想来您的班”那是我第一次对老程说这么柔软的话,当时觉得自己谄媚极了……
无聊的复读生活,无聊的老程的教复读生的日子。第一次月考,我考出了较与高考时明显进步的成绩,然后就莫名其妙地一天被四个不同的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且都面带慈祥,我时常怀疑复读班的任课老师们天天坐在办公室里讨论哪个学生还有拯救的可能、哪个学生还有做黑马的潜质,而老程作为这帮任课老师的头子在讨论时发挥了主要的作用。因为全班有60多名学生,一天最多有六门课程,每个不同的学科老师最多提问2到3个学生,一天随机地被四个老师叫起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随着日子的更迭,月考次数的增多,我的成绩进入了相对平静的时期,不再呈现一种明显进步的状态,任课老师们的热情也渐渐地冷却了下来。老程的写作课还是像以前一样要学生在班上朗读,只是挑选文章的权利落在了老程的手里,他会把挑选出来的文章和自己的教案在上课前放在讲台上,等上课后找学生来读。没有收到自己的作文本的一次写作课我找上了讲台,找到之后就拿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颇有一种我要让你知道我能写得好但我又不稀罕你的表扬的莫名清高,第二节上课铃响老程转悠着走到我的座位边看了看我架在书上的作文本,没说一句话转身回到了讲台……
从那之后我的作文没有再被朗读过,随着高考的临近,时间的紧迫,这一课堂形式后来也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试卷测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对老程的莫名其妙的排斥,直到11月我去参加集训也没有跟老程口头上请个假或者写一张假条,而是用学校明令禁止的手机给老程发了一条短信,大概意思是“程老师,我要去集训了,下个学期回来!”
老程给我回复了一句“好的”,我想他可能是对我失望透了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我收拾好课桌上的书本,没有和身边的同学告别就离开了学校。
省考过后,我参加了两场校考,次年3月回到了学校,没有和老程打招呼就坐到最后一排的一张空位上。老程不愧是做了多年的班主任,一眼就看到了旮旯里的我,待到下午的自习时间,老程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课桌边,样子很像两年前劝我摘下项坠的那个时刻,不过这次老程没有让我出了教室才说,而是俯身压低了脑袋用尽量最低的声音跟我说“该交学费了”,我有四个月没有见到老程,绝没想到见面交流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我开玩笑地跟他说“老师,我没有钱”,然后他就给我传达了不交学费就不能参加周考、月考及模拟考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