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予音吖
路沿着溪流蜿蜒。水声潺潺,灌木蓊郁。我走得很慢,让自己沉浸在这午后的静谧里。
空气微凉,带着泥土与腐草清冽的气息,将肺腑洗涤得通透。然而这份闲适,却未能完全驱散心底那缕沉滞的烦闷。
它像一件半湿的衣裳,黏在身上,不致命,却无处不在。
案头堆积的琐务,明日隐约的忧惧,压力与不确定性便如影随形,不似少年烦恼那般来得猛烈去得干脆,只是幽幽地盘踞着,如屋角蛛网,明知其存在,却总懒得,或不敢,伸手拂去。
这般心境,与这丰荣渐褪、转向沉静的秋意,着实有些格格不入了。目光被溪边一株老梧桐攫住。
树干粗壮,树皮皴裂如凝固的闪电,又似老人脸上密布的风霜。它沉默地立着,自带一种不言不语的威严。
时值深秋,叶子落了大半,剩余的也多焦枯蜷缩,在枝头颤巍巍地挂着,却并非凄惶,倒像一场盛大典礼后,意犹未尽的安然驻留。
一片叶子,就在这时,从我头顶的枝丫上,悠悠地、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不似被风扯下,倒像自己想通了,挣脱了,完成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庄严告别。它在我面前飘摇翻转,姿态从容如舞蹈。
我不自觉伸出手,它便不偏不倚,落入掌心。叶子是心形的,边缘泛着深赭,唯叶脉根部还残留一丝倔强的柠檬黄。叶脉纵横,在掌心铺开一张纤毫毕现的棕色的网。
这网里藏着什么?是整个夏天的烈日暴雨?是夜莺曾唱过、如今已忘的情歌?还是它荫蔽下人们的悲欢秘密?
它曾那般油绿、丰满、饱含汁液与生机,在枝头高昂迎向太阳——那是它的丰荣。
如今,它干枯、脆弱,仿佛一捻即碎——这是它的枯败。它走完了该走的路,历遍了该历的荣枯,静静落下,没有一声抱怨。
它竟是如此坦然地,接纳了这全部的生命历程。掌中托着的,何止是一片叶子?
分明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生命寓言。我们人,何尝不似这片叶?
春日萌发,夏日滋长,总以为能永葆青翠。秋风一起,便慌了手脚,视压力为灭顶,不确定性为终结,一点挫折就足以一蹶不振。
我们将这必经的“凋谢”看得太重,重到不堪负累,早早地在心里将自己变成枯黄蜷缩的模样。
我们拒绝枯败,仿佛它是对丰荣的背叛,却忘了,这本是同一生命的两面。然而这树,这溪,这周遭一切,正诉说着另一种答案。
你看那老梧桐,何曾因一片叶落而哀恸?它只是站着,沉默而坚韧。因为它知道,飘零是必然,是循环。
该走的弯路,该吃的苦,该撞的南墙,该掉的陷阱,一样也少不了。它不去无谓悲叹,只是“坚强挺住,熬过去,跨过去”。
它深信,待春风再度,新绿自来。它不抗拒秋的萧瑟,因为它深谙,凋零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蓄力与包容。
思绪顺着叶脉飘远。
想起溪边石缝里的蚂蚁,那般渺小忙碌,扛着数倍于己的食物,在嶙峋砂石间跋涉。它们可曾因前路艰险而停下?不曾。
它们只是低头,专注走自己的路。它们接纳了自身的渺小与劳碌,于是反获穿越崎岋的力量。
又想起昨夜梦中的海,无垠灰蒙,我驾一叶扁舟,在风浪里颠簸,四周浓雾弥漫,不辨方向。
那茫然恐惧,与日间烦闷如出一辙。梦里的我,最终累极,不再划桨,任舟自漂。放弃挣扎后,天边竟透出一线光杖。
这或许便是“接纳”的转机——当你不再对抗风浪,反能随波逐流,寻得生机。
“不慌不忙,一切都会有最好的安排。”这话,说与梦中人,也说与掌中叶。
我们总是太急,太慌,太想掌控,太怕未知。于是昨日遗憾如冷石压心,明日忧虑如阴影罩眼。
却忘了,昨日太阳晒不干今日衣裳,明日雨水淋不到此刻自己。那么,还烦恼什么?
案头琐务,一件件做,总有尽时;未来不确定,既未到来,何必预支阴霾?所要做的,不过是“吃好饭,睡好觉,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看似简单,在纷扰人世,却需何等定力与智慧!这定力,便是如秋的气度,既能安享硕果丰盈,也能静观落叶静美,不拒不迎,从容度日。
我将叶子轻轻放回树根旁的泥土。让它归根,化泥,守护来年新梦。这便是最好的归宿。
它完整经历了属于它的春夏秋冬,这便是最大的圆满。 我站直身子,深深吸气。胸中淤积的浊气,仿佛随之消散在清冽秋光里。
心头那半湿的衣裳,被穿过林间的温柔日光,慢慢烘暖,熨帖。天色向晚,西边云霞被夕阳染上暖暖橘粉,如少女羞赧面颊。
溪水声愈发清脆。我转身循来路回去,步子比来时轻快许多。推开家门,俗世纷扰或许仍在,但至少此刻,心里是静的,亮的。
我仿佛从这片秋叶学会了接纳——接纳生命必然的烦忧,如同接纳四季轮转中必然的秋天;接纳自己的无力与局限,如同接纳溪水必然东流。
林子出口在前,人声车马隐隐传来,鲜活人间再现。而我,仿佛从幽深古老的梦中走出,身带溪水凉意与落叶余温。
心底,却悄然埋下一颗种子,关于接纳,关于从容,关于在丰荣与枯败间安然自处的,秋天的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