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带女儿去石屏老城照相馆拍了两张生日照。这是一直的惯例,每逢她的生日都要留下影像,算起来已经十六个年头了。
照完相返回时,顺便转转石屏老城。老城一直在改造。密密麻麻的电线少了许多,街角电线杆子隐匿了;街面用方整的凸凹青石铺就;西门原来的中医院被推了,代之是一个小型街心花园。
政府决心把石屏城尽量恢复出厂设置,国家很重视体现这座古城价值。
心头总有一种对老城的无限眷恋,那是从小就留在心坎上的一道病根。
途经老城南门幼儿园时,我停了摩托车,走进隔壁那家早已熟悉不过的低矮糖食铺,铺子名曰冠丰园,几十年前就是这个名儿。
铺子里的光线有点不够明朗,对面杂货铺的门头玻璃把阳光反射入内,木桌上的糖食显出几分诱眼色彩。
摆放糖果的四张松木桌子确然显得土气,却很干净,桌面铺一层塑料布,略微映出盛糖的纸箱倒影。这和几十年前并没有多大区别。
老板娘满脸堆笑,正打发了一个购糖准备清明去上坟的老汉。
女儿的表情有点怪,心里有点犯嘀咕,她的爸爸怎么会带她来这样的土气店铺买糖?但旋即便觉得好奇。店铺的土气让她觉得有些时间上的久远。
厚纸箱、铁托盘里的糖果还是以前的样子。方形沙糕小巧玲珑,像一块切小的桶漂豆腐,一块钱一块。一斤重的蛋糕十一块钱一个。刚出烤箱的小面包尚有余温,七元一斤。还有扭曲梭子糖,软润糯米糕,统统八块钱一斤。条状小米糕,老板娘说那是用汉菜籽粒炸了和红糖一起熬制压成的。
糖食基本都是老调子,并无特异之处,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这样。
老板娘勤脚快手,整了整衣衫,把橡皮手套重新戴好,一边往塑料袋子里装着猫屎糖狗屎糖,一边说大多数糖果都是自家制作,言毕指了指屋子深处,糖果架上摞起一叠铁锅。那是她的糖果熬制作坊。
铺子里的糖食显得土气,却仍然有不绝的顾客,兴许也适合他们回忆过往吧。
那时父亲是一家之主,他上街赶集大多数是冲着买一封火柴而去的,或者点烟藤用完了,去街上买一把藤子回家挂在土墙上那颗锈钉子上。
父亲上街大抵如此。
然后使牛耙田回家以后,父亲就赤脚蹲在门外的土坯墙角“可可”地吸水烟筒。
父亲就和他的水烟筒亲,他的儿女跟他上街,想着大人会不会买粒水果糖给含含,那会是很享受的事儿。
事实证明,我们无非是父亲后面的跟屁虫而已。父亲好像不知道糖为何物,尽带着我们从背街背巷走,买了不得不买的生活用品诸如一包盐巴,几双竹筷,或者几个上釉的土碗,然后就回家。他的后面是很不甘心跟随的失望脚步。
所以几个回合下来,跟屁虫们兴味索然,再无随父亲上街赶集之念。
关于大人上街基本不买点糖果之类什么的,母亲一直和父亲结成统一联盟。母亲经常说的话和父亲如出一辙。娃儿们,忍忍嘴吧,糖吃了不会壮筋骨,再说以后会有的,现在不饿着就行了。
父母亲的训话颇令我们泄气。要巴望舔糖,那是梦中的差事。
过年了,母亲一般要箍一大坛青菜酸菜,估摸一百多斤呢!
母亲箍酸菜都要拌入红糖稀饭,否则酸菜难以下咽。
只有这个光景,父亲才终于想起买糖的事,他上街买回两块红糖,糖用牛皮纸包得很严实。
母亲解开牛皮纸,她并不想让牛皮纸多沾一丝糖气,然后悄然把红糖放入一个粗瓷大碗里,藏在谷仓上端那只黑柜子深处,然后洗净了酸菜罐子,并用热米汤烫过内膛,等着父亲把自家地里的青菜砍回家。
母亲一向心细,家里的每一粒谷子也记得清清楚楚,可惜这一次她百密一疏,忘了锁上柜子。她没注意她的背后,还有一双渴求的馋眼。
柜子没锁,给我有了可乘之机。
两块菜碗大小的圆红糖,像两片捉弄人的飞盘,从粗瓷大碗里跳出来,一直在眼前飞舞。我甚至幻想我就是那只粗瓷大碗,拥纳红糖,美事一桩。
外面的疯耍已经吸引不了脚步,咱就只想着怎样才能咬一口黑柜子里的红糖,又如何才能不让母亲发现蛛丝马迹。
母亲的严令一直令我发怵。
敢与不敢,一直在心头战争。也说不定是母亲故意不锁柜子呢!但母亲一直紧把细微整个家呢!
终于,一个馋字,占了上风,馋字比饿字更有征服力。我实在抵挡不住红糖的红褐颜色,还有红糖上亮晶晶的糖晶体折射。
这个过程很折磨人,我想到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主意:悄悄咬糖一口,然后甩锅给哥哥姐姐。
哥哥姐姐浑然不觉我的阴暗念头,他们并不知道柜子里的秘密,我也不敢对他们说。
舌尖上的味蕾生机勃勃,不可战胜。咬一口红糖的念头,竟然在梦中呈现!
终于壮起胆子,趁家里人都不在的时候,悄悄打开柜子,悄悄捧起那块红糖,悄悄咬了一小口,悄悄关上柜子门,悄悄如无事一般溜之大吉。
咬了第一小口红糖,就想着第二小口,然后又悄悄地打开柜子……
年关终于到了,母亲箍酸菜的日子也随之来临。箍酸菜是一年中的一件大事。
母亲打开柜子,取出红糖。
我紧闭眼睛,只希望母亲眼神不好,好让我蒙混过关。
然而我的憨聪明毕竟宣告失败。母亲看到了红糖周边密密的牙齿印。原本两块红糖还算有棱角,这回明显瘦了一圈。上宽下窄的糖体被咬得异常匀称,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想着别让母亲看出红糖异样的想法,无异于蒙了耳朵偷响铃。
母亲竟然好像没看见,但我看见她迟疑了一下,随即她叹了口气,在瓦盆内用菜刀削了红糖,和着照得出影子的稀饭把酸菜拌匀,箍了入罐。
这个过程,颇让我纠结,心里延续着惴惴不安,却一直装作无事的样子。母亲表情很淡然,却一直没有深究这件事。
红糖事件总算过去了,像没发生过一样。我策划好的甩锅抵赖也就宣告无疾而终。
父亲母亲终于在后来的赶集中,偶尔买了几粒水果糖给他的儿女们,以款儿女们懂事,干家务活都不偷懒。
大人买回的糖粒是按他们的孩子数量买的,绝不偏袒。
有一种叫炒米糖,父亲一向喜欢买。炒米糖是用糙纸包着卖的,比较抗吃,最主要是便宜,五分钱一包。一包打开可以切成三份,父亲一买就是几包。
炒米糖,顾名思义,味儿不咋的,制作程序并不复杂,我看见隔壁二毛家就是这样弄的:
先把米粒炒成米花,再把米花和糖稀混搅,舀入固定模子内定型冷却,就可以开吃了。嚼炒米糖的声音在嘴里嚓嚓爆响,家庭制作尤其粗放,嚼得牙酸。
吃糖,母亲总忘不了她的提醒:可别忙嚼着吃糖,一直把糖含化了最好,多吃滋味少,少吃滋味好哩。
遇到好时候,父亲还能从集市上挑回一篮子破桃烂梨,削去了酒烂部分,再用清水洗一次,和正常的并无二致。
享用烂水果,那是最快乐的时光,一则便宜,二则甜度较高,但需要短时间吃完,否则烂得更快。
圈养的那头黑头猪,整天咯嘣咬碎一家人丢弃的桃核。母亲说,猪咬桃核,嚼食桃仁,能起到打毒作用。也省得去请猪医生,省掉打猪针的钱。
口里含糖的日子屈指可数,味蕾一直不争气,肚子似乎是永远填不满的皮囊。于是只要带有甜味的东西都往肚里塞,比如还青色着的包谷杆,虽然淡出了鸟,也是乐此不疲的享受。
最开心的日子是糖厂开榨的季节。灰土飞扬的公路上,铁牛55拖拉机来来回回忙运输甘蔗。
屁孩们痛并快乐着的日子到了,守候在村头公路边,专等着铁牛55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满载甘蔗的车箱顶上,一般总坐着一个人,手执一根带叶子的甘蔗,警惕看着四周,一看见有人抽甘蔗,就毫不留情地挥舞手中的武器,口里边抒发着胸中的愤懑。
也因此,偷抽甘蔗的,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甘蔗叶子力度不大,伤皮不伤骨。
其实押车人在告诫,你们不要作了,不要命了吗?
随后,贫瘠的路上是一地苍白的甘蔗渣。哦,那时,谁都不容易。
自然,偷抽拖拉机上的甘蔗是瞒着大人干的。父亲的那根使牛棍,母亲用起来很称手,打在腿上比拖拉机上挥舞着的甘蔗疼多了。
随后,我们顶喜欢的事儿,就是挎上篾兜,去已经挷完了甘蔗的田野上搜寻落下的残剩甘蔗。
甘蔗田里,升腾着烧甘蔗叶的烟火。火烧甘蔗,竟成了我们争相抢夺的美食,尽管甜味已失去大半。这比啃包谷杆强多了,以至于嘴角周边黑黑一圈,像从碳堆里出来一般。
挷甘蔗比较马虎的农户,为我们留下了一片欢愉的天地。
一直赞同那句话:生活的苦味,促使我们无怨追寻彩虹那端的瑰丽;永远的乡愁,伴随我们魂牵生命不息的生活。
甜味,一直是我等的心念念梦想想;糖果,一直是我等的孜孜以求。
苦,是黑漆漆的汪洋中的一条船,甜,就是黑暗尽头的绚丽灯火。
我向老板娘买了一斤梭子糖,一斤小米糕,一斤花生糖。三样糖食都是那年月的至高享受,现在称为美食。
女儿听她的爸爸讲儿时的吃糖故事,有点像听一千零一夜,说,生日蛋糕就买十一块钱一个的吧。
不惑之年的帆船已经快到岸边了,这条生命船桅上的布帆已经开始灰黄。船傍的风景亦已渐渐远去,甚而模糊不清了。然而,有的东西,想模糊也模糊不了。
2020.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