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上高中。学校的附近有一座教堂。橘红色的外墙，尖尖的圆顶，顶上塑了两只很小的白色的鸽子。

        我总是在每个周日的中午去教堂。一整个上午教堂里都十分的拥挤。许多人挤在一起做祷告。他们都那么虔诚的把自己的愿望用双手擎给上帝。十二点的时候，祷告就做完了。他们又相互拥挤着一哄而散。我总是在人群散尽的时候走进去。教堂很大，里面整齐的摆放了长木椅，漆了红漆，很好看。我会坐在教堂里最后一排的椅子上，看过去。教堂的窗户很高，很大。窗帘是橘黄色的，全部放下来的时候，里面的光便变的柔和起来，像极了夕阳的余晖。我喜欢从最后一排开始，用手滑着椅背穿梭在那一排排长木椅中间。很光滑的椅背，发出吱吱的响声。我就在这样的响声中大声的笑，不能自已。        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寂寞的小孩。找不到一个人听我说话。我的教室在四楼。窗外有一棵杨树。夏天的时候，我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那些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的叶子相互打架，或者是玩游戏吧，这个我不确定。总之是它们那么多的叶子挤在一起，一点都不孤独的样子。班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一张很漠然的脸。我找不到一张脸来对它说话。所以我长久的沉默。

        中午的时候，阳光会照在我的桌子上。我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直到下午上课。有一次我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教室里空了。我回过头去望，没有一个人。教室里安静极了。每个书桌上都有一排书，整齐或不整齐的摆在上面。黑板上有上午的时候老师写的字，散乱的几个字。我想起来，下午我们是体育课。他们都出去上课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叫醒我。我又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很压抑很压抑的哭了很长时间。

        我总是那么轻易的就哭出来。那样的日子在那时的我看来，长到没有尽头。我是多么地讨厌物理啊，可是我总是恶狠狠的学它，然后考让班里每一个人都惊讶的分数。但我总是很难过。我在每天的早读时间捧着我心爱的语文书小心的读，然后在英语老师发现之前换掉。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会写一会儿字，然后把本子藏起来。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会坐在角落里。因为我用左手拿筷子。我不习惯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尖叫着说“哎呀，你怎么是左撇子呀！”

        我把这样的惊叹看成是我的耻辱。

        我天生就用左手拿筷子吃饭，左手拿牙刷刷牙，左手拿刀削苹果。我把这归咎于上帝。

                            ***

        我问苏木，当你看见你渴望已久的东西从你眼前缓缓飞过，你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它。可是当你要伸手的时候，却发现你的手没了。你会怎样？

        他说，你会怎样呢？

        我说，我会坐在地上哭。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我忘记。

        他说，如果你一直都不会忘记呢？

        我仰起头看他，他的眼里有我难以察觉的忧伤。

        他说，我会把这说给上帝听，然后忘了它。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都坐在教堂里最后一排的红木椅上，刚刚认识。他说你是在那个白色的楼里上课吗？他说，白色真难看。

        我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我说不出我是不是觉得白色难看。我压根就没有仔细瞧过那座楼。我每天都低着头急匆匆的走进那里面，然后又急匆匆的走出来。

        我只会在教堂附近的时候才会抬起头来看，橘红的颜色让我眼睛很舒服。还有傍晚的时候透进教堂里的光，让我的心变得安静而平和。想说话，想在这样温和的房间里慢慢的说话给上帝听。我一直都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很多年了。我不要上帝帮我实现一些具体的愿望，我只想和上帝成为朋友。可以在一起说很多话的那种朋友。

        苏木说，好吧，你说吧，我听着，上帝也听着呢。我看着他，他有澄澈的眼神和干净的手指。我说，好。

                                ***

        苏木你知道吗？七岁的时候我没有伙伴。那个时候的天总是很蓝，很高，很远。总会有大朵大朵的云在那上面飘来飘去。我总是会难过。因为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天空离我是那么的遥远，那么那么的远。所以莫名其妙的，我就会哭。阴天的时候，我就很开心，因为天空看起来离我近了很多。触手可及的样子。还有，所有的云朵都连到了一起，不再到处游走了。他们由白变成灰色，那样的好看。因为灰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它会带给我某种慰藉，让我觉得安全。

        我的教室外面有很小的花池，我美丽的女老师在花池里种了很多花。春天的时候，里面就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都是一些很小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一朵一朵的开，无声无息，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的位子就在靠窗的地方。上课的时候，我会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地往外看。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就记住它们的颜色。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就会趴在花池边上写字。一直写到天黑。没有人接我回家。我一个人走在校园外的操场上，心里惦记着那些小花，不肯回家。所以很多时候，爸爸都会找我一直找到学校去。他会在校园围墙外的某个地方找到他的孩子，而我，已歪在那里睡着了。我做梦了，梦见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变成了美丽的天使，她们拉着我的手，带我飞向天空。

        我爸爸来了。他用手电筒照着我，我眯起眼睛。

        趴在爸爸背上的时候，我很快就又睡着了。但似乎又总是睡不踏实，因为我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很沉很响。他的背很宽，很软。他的脖子里有汗的气味。回到家的时候，我会再次醒过来。

        晚饭是妈妈熬的红豆小米汤。放些小米和红豆，还有面粉，温火熬上半个小时就好了。红豆把整锅汤都染成了红色，而小米让整锅汤都飘着香气。苏木，你喝过这样的汤吗？好喝极了。我现在也会做这种汤了，你要的话，我可以做给你喝。

        苏木，你七岁的时候有很多的小伙伴吗？他们都和你一起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是吗？

        可是那个时候，我没有一个伙伴。我总是不说一句话。他们都不喜欢和我玩。连走路的时候也不和我一起。下课的时候，他们会在校园里玩很多种游戏。我透过玻璃窗看他们，心里记住所有的游戏规则。

        那天，我妈妈给了我一毛钱。我们学校附近的小卖铺里卖一种很好看的糖，圆圆的，有很多种颜色。放在嘴里慢慢地化掉，很甜很甜。我们把它叫做糖豆。一毛钱就可以买四颗。我曾经那么羡慕的看着他们把买到的糖豆放进嘴里。他们的脸上有骄傲和得意的神情。所以当我接过妈妈给我的一毛钱之后，我就立即跑去买了四颗糖豆。一颗白色的，一颗红色的，一颗黄色的，一颗绿色的。它们很乖的躺在我的手心里。我小心翼翼的捧着它们走进教室。我想放一颗在嘴里，可又舍不得，它们那么好看，放进嘴里一会儿就变没了呀！

        我猜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有和他们一样骄傲和得意的神情。

        班里有一个男孩子，跑过来，嘻笑着，看着我的手心。我立即把手缩回来，并把那四颗糖豆放进了我的口袋里。他把目光转移到我那只口袋然后说，琪琪，咱们来玩个游戏吧。我瞅着他，直觉告诉我，他想要我的糖豆。我说，不。他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孩，最凶，所有的人都怕他。可我不怕，我从来不和他说话。他的声音高了许多，有点像嚷了。他说，我说要和你玩个游戏，就赌你的糖豆。你输了，糖豆归我！

        我不怕他，苏木。当时我真的不怕他。我就把声音提高了一点，说，不。

        他瞪着我，说，赌不赌？

        我也瞪着他，说，不。

        他立即又嘻笑起来，说，那你把它们拿出来让我看看吧，就看看。

        我想了一会，把手伸进了口袋。我摸到了那四颗糖豆，它们摸起来光光的，滑滑的。它们相互依偎着躺在我口袋的底部。我记起它们是一颗白色的，一颗红色的，一颗黄色的，一颗绿色的。我突然记起窗外花池里的花了，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可是没有绿色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绿色的花。

        他又嘻嘻地笑，说，让我看看吧。

        我伸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把那四颗糖豆都捏住了。我把它们都捏在手里。我觉得我的手已经开始出汗了。我想，也许它们会在我的手里化掉吧。那样的话，它们的颜色就会染满我的手。那样的四种颜色都染到我的手上，我的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又想起来妈妈做的小米红豆汤了。小米是黄色的，红豆是红色的，可是做出来的汤是红色的。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一刻我很想知道四种颜色的糖豆化在我的手里会让我的手变成什么样子。

        我捏着四颗糖豆的手伸了出来。我摊开手心，它们好好的依偎在一起，没有化掉。我的手上一点颜色也没有染上。可是就在我发愣的时候，那个高个子男孩，突然伸手从我的手心里抢走了糖豆。

        我呆在那里。他很快跑出了教室，停在门外。我看见他一把把四颗糖豆一起放进了嘴里，大嚼起来。四种颜色的糖豆，会把它的舌头染成什么样子呢？

        我的手还伸在那里，手心里什么颜色都没有。就在刚刚，四颗好看的糖豆还在那儿躺着呢，可是它们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翻出我的口袋。口袋上也没有一点痕迹。

        泪慢慢地流出来，滴在我伸出的手心里。很圆很圆。我小心翼翼的捧近看，真像一颗糖豆。

        那样一个下午，苏木，你有没有过那样的一个下午，突然不想上学了，恨死了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每一个人。我背着书包出逃了。

        那是我第一次逃学。我背着书包一直跑一直跑。学校后面就有一个山坡。我爬过山坡又跑了很远很远。在一个有许多花的地方，我停了下来。它们全部都是紫色的花，花很小，像我教室窗外小花池里的花，只是没有太多的香气。大片大片的原野就只有这一种花。我在花丛中坐下来，后来枕着书包躺下来，躺在那些美丽的小花旁边。然后我睡着了。

        我梦见身边的小花都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糖豆，在我的眼前飞舞，旋转。我高兴极了。可是在我伸出手去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的手没了。我想站起来跑，可是又发现我的脚也没了。

        然后我惊醒过来。

        我看见很高的夜空中闪烁着很多很多的星星。我坐起来，想起白天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开始害怕起来。开始小声地哭。后来就大声地哭起来。

        苏木，我所记得的那次经历就只到这里了。后来的事情我全忘了。我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家的。也许是爸爸打着手电筒找了一夜找到了我吧。也许是天亮以后我看清了来时的路自己走回去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会左右你，而不是你左右它。面对记忆时，我们都无能为力。是不是呢，苏木？

        每个周日的下午我都会在教堂的最后一排见到苏木。他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静静地坐在那里。我说话的时候，他就微微的偏过头来看我。

        每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教堂里的钟声就会响起来。我会在钟声响起之前离开。然后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听从那里传过来的声音。我总固执地认为，那样的钟声是必须要在较远的地方用心倾听的，而不仅仅是用耳朵。

        夕阳是红色的，天空的云朵也是红色的。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红色就渐渐地褪去了，越来越淡，最后变成灰色。然后天就慢慢黑掉了。

        我是喜欢天黑掉的。因为这个时候，我就可以睡去了，躲到妈妈为我缝的棉被里。她总会给我做许多的棉被。新的棉花，新的被罩。我一直都认为，被子本身是有温度的。躺在里面的时候，会闻到隔了两层棉布透过来的淡淡的棉花香气。星期天是固定的晒被时间。晒过的被子除了淡淡的棉香外，还会有一些灰尘的味道。我确信白天晒被的时候一定有一些灰尘落在被罩上了。它们是那样细小的微粒，居无定所，遇到可以依托的东西就会暂时停留下来歇息。我知道它们会离开。即使我轻轻地拍一下被子，也一定会有一些尘埃离开。它们一直在寻找能让它们永远安静下来的地方。如果停留的地方有一点点地不安稳，它们就会立刻离开，那样坚定，并且，决绝。

                                ***

        我一直在不停地和苏木说话，可一旦离开他，我便立即沉默。没有人会注意到我黑色的眸子里有多深的忧郁。我就像一朵暗夜中的花，瞬间绽放，然后永久凋落。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朝着天边的云彩望去。望去。

                                ***

        一直听那首歌。苏芮那独一无二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会小声地哭泣。她唱，亲爱的小孩，你为什么不让我看清楚，赶快擦干你的泪珠，我愿陪你走上回家的路……

        苏木说，我们都是独立生长的小孩，一旦找到一双可以相互温暖的手就会紧紧地抓住不放。而我知道，无论我和苏木说过多少话，我都是一个沉默的小孩。生命里大片大片的疼痛没有办法述说，始终都没有办法完全述说。

        不是不想说。只是，一开口，就忘了所有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