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大梦十环》——连载02


第三秒 老师,前面的男孩儿太高了

       思青想起来,这是印象里任冉说第一句话。

       高二开学那天,班里来了一位转校生,老师安排她坐在思青后面座位。刚坐下,女孩举手站起来说:老师,前面的男生太高了,我看不到黑板。老师想了想,把她跟思青隔壁桌的女孩儿换了下位置。紧接着说,你上台做下自我介绍吧吧。

       “我叫任冉,任我行的任,冉冉升起的冉,希望以后可以跟大家开心相处,共同进步”。

       思青看着她,细细小小的眉眼,鼻子尖尖,嘴巴小小,皮肤白白的,两句话的间隙总是抿嘴笑眯眯的,一缕刘海散下来搭在额头,说话时偶尔捋一下,让看的人眼睛也会跟着动一下。思青觉得她跟班里那些只会把头发往后扎成小尾巴的女同学不太一样,但除了捋头发这一下,思青想,这女孩儿长得也就一般话儿啊。

       等任冉介绍完坐到位置上,悄悄跟思青打了个招呼,“我听老师讲,你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我成绩不太好,以后可以多帮帮我吗?“ 思青想,帮可以帮,还是要看她底子够不够,一点就透还好,榆木疙瘩就不行,时间不能花太多。他自己还有一大堆功课要赶,高考还有不到两年,他是立志要靠清北复交的人,哪有功夫天天教别人。他还是对任冉最开始那句话耿耿于怀:长得高是我的错吗,再说还不是因为你自己长得矮。

       这样过了几天,俩人一直没怎么说话。任冉很安静,上课也认真,默默记笔记,很少举手发言,课间休息就坐在那里看书改错题,动不动眉头皱起来,脑子不够用的样子。思青看了觉得好笑,又有点同情,”可能她在之前学校学的东西太浅,到了这里跟不上吧“。

       有天晚自习的时候,任冉突然跑到思青旁边坐下,身子凑得很近,头发差点都挨到思青的太阳穴了。”思青,这个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能帮我讲讲吗?“ 思青以前很少跟女孩子坐得这么近,闻到一股暗香,幽幽得让人抓不住,一扭头就不见了,又像是从某个放射源辐射出来的一种粒子,直直地打到他鼻子里,躲也躲不掉。这种气味搞得思青有点不自在,他感觉心跳加快,喉咙发紧,赶紧盯着题目看。“哦,这个题很简单,辅助线划到这里,先这样,再这样,套用xx公式,就解出来了。”

       “哇,你好厉害!”任冉开心又佩服道,“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没个头绪,甚至怀疑题目是不是出错了,你一下就解出来了,学霸就是学霸,你真的好厉害!”

       思青被两个“好厉害”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屑,心想搞定这种题就叫学霸了,那学霸也太不值钱了。“这种题没什么难度,咱班大部分同学都会做吧,你可能只是思路不对,记住这个方法和公式,以后看到类似的题也就不怕了”。

       任冉点点头没说话,看了看思青,默默翻着本子,又找了几个不懂的题目来问,思青都一一解答了。直到过了将近半小时,他有点不耐烦,从包里翻出一个大厚本,“这是我自己整理的错题集,里面什么类型的题目都有,你回去自己慢慢看吧,我还有一堆卷子没写完呢。”

       任冉抬头看了思青一眼,说了声谢谢,拿着本子回自己座位上去了。思青有点过意不去,自己并不讨厌任冉,今天的卷子也早都写完了,只剩下几篇古文要背一背而已,不知道为什么要着急赶她走。“都怪她的头发,老是碰到我,搞得我没法集中精力了,就不能学别人把头发扎到后面去吗?” 思青一边想着,一边又有点回味那种感觉,似乎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在心底出现了。

       后面任冉几乎每隔几天就会跑过来坐到思青旁边问题目,搞得思青同桌都开始抱怨说干脆找老师把座位换了得了。那时候学校是不允许男女同桌的,否则思青怀疑任冉真的会去跟老师提换座位的事。任冉身上那种幽幽的味道一直在,而且越来越明显,思青也适应了这种味道,甚至偶尔躺在宿舍床上的时候还会想念这种味道,想着想着,身上某个地方就会起变化,思青担心自己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不可以,高考之前都不可以谈恋爱,不能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影响学习!“ 思青一边想着还有一个月就要模考,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动心思,等着身上那块硬硬的地方慢慢软下去。

       任冉似乎从来没有想这么多,还是照旧大大方方的坐过来请教题目,思青以为她只是单纯把他当成一个免费的家教。只是任冉坐下时不再把头靠过来,这样讲话的时候两人面对面,可以观察思青的表情。她肯定也感受到第一次过来时思青最后的不耐烦,担心自己问的问题太多,再被下逐客令。

       就这样过了个把月,到了国庆放假前最后一天,任冉跑过来说,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车站,思青说好。其实两人住得不近,思青家住乡下农村,任冉住另一个方向的市区,距离学校都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只是都要先倒同一班公交去各自转车而已。

       思青平时住校也不怎么想家,周末也留在宿舍,因为回那个家去也没什么事情,白开水一般待两天再返校,反而浪费复习的时间。但是像国庆春节这种好几天的假期他不得不回家,因为宿舍会关门。思青觉得回家纯属为了符合某种流程和尽他这个年纪的人应尽的义务,就像宿舍熄了灯就是得上床闭眼,食堂打好饭就要快速吃完,不管睡不睡得着以及合不合他口味。

       任冉的父母似乎很疼她,定时会提着大包小包来探望,任冉每次都带一些零食到教室分给思青吃,很多都是他从来没吃过的。任冉父母每隔两个周的周五下午都会来接她回家住两天,这次小长假却没有来。可能是工作忙或有事耽搁了吧,思青想,也有可能任冉故意没有让父母来。

       放学后两人背着包往外走,一边聊着学业一边聊着家里的事。思青不怎么开口,不想让任冉知道自己的成长环境和经历,便只听任冉一个劲地在讲她的事,讲女生宿舍的床总是晃得人睡不沉,学校的食堂好难吃,零食吃光了下次要多带点,英语老师的口音很奇怪,数学老师的板书太草让人看不懂,又讲很开心分到这个班,有思青这样的好朋友帮她补习,她这次模考的成绩有很大进步,希望爸妈给她压力会小一些。思青听到任冉说到“好朋友”时心中一动,她当我是好朋友了吗?那我是不是也应该把她当作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如果谈恋爱是不是也算正常?

       思青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听任冉像憋了一个月的话刚开闸一样说个不停,一边看着任冉一走一蹦像只兔子。她好开心啊,思青想,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像她这样开心过呢?是不是所有城市里长大的孩子都这样开心,还是说所有的孩子都应该很开心,只是我比较特殊,大概是命不好,总是没办法开心起来,好几年没有真正发自心底的笑过了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每到这种时候,思青就拿老祖宗的话安慰自己。

       大概是觉出了思青的沉默,任冉停顿了一会儿,问道:

       “你喜欢现在这样子吗?”

       她问的大概是现在的学习压力和住校生活。

       思青一愣,似乎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喜不喜欢很重要吗?从小到大都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的问题,有的只是命令与打骂,大人冲他说的总是“你应该要怎么样”或者“你不该怎么样”,没有那个人问过他,“你喜欢这样吗?”

       他心里突然觉得很感动,又有些悲哀,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他刘思青有的选吗?现在读书的学费都是他在亲戚家的工厂打暑期工挣来的,而每个月从父亲现在的那个女人手里领生活费的时候,他都会恨自己赚得太少,或吃得太多。

       还记得那次去父亲的朋友家做客,聊起他每月的生活费,对方脸上的惊愕:

       “怎么这么少?比我女儿一个周的零花钱都少!”

       而他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就坐在旁边满脸乖巧,穿的像个洋娃娃,神情也像。

       “你怎么不说话?”

       任冉打断了思青的回忆。

       没事,没什么喜不喜欢,我们现在没有资格不喜欢,也最好不要去想自己是否该喜欢。还有两年,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都好好地读书,考到好的大学,摆脱这操蛋的一切,那时就都好了。

       思青说到激动处,看着任冉的脸,突然觉得如果两个人都能考上名校,一起奔赴理想的生活,会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想到这里,他暗下决心,以后不再吝惜时间,要好好帮任冉把成绩搞上去。

       后来直到放寒假这段时间,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像是一个创业团队的合伙人,更像是同一战壕里的队友,互相鼓励着,努力着,为对方的进步而高兴,也为偶尔的退步而伤心甚至生气。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思青想到了这句话。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天地之间随便丢在那里的一个人,自自在在独来独往,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受苦,一个人忍耐着当下,一个人憧憬着未来,一个看起来比谁都正常的人却如此不正常地活着。现在他有了任冉,让他不再感觉自己是一个人,有了伴儿,有了可以在自己舔伤口时不需回避的这样一个人。何况,思青突然发觉,任冉其实也是个可人儿,之前他没用在这方面用心,所以没有发现她的美。他总隐约感到班里男生的目光不时朝向任冉的方向,看到有男生给她递过纸条,可恨的是,他渐渐感到自己开始吃醋,尤其是在任冉跟那些男生大大方方地说笑,把投在他身上的笑颜同样绽放给别人的时候。

       思青不知道自己会越陷越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自控力极强又对感情极其克制的人,而现在的他总是控制不住要去看任冉,去想任冉,想她现在是不是也在想他,想她现在是不是在想别人。

       思青开始常常觉得苦痛,不是从小到大一直经历的那种苦痛,而是一种时而甜蜜时而扎心的痛,前一种痛他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乃至麻木,后一种却是他从未经历过因此还没有在体内产生抗体的,疼起来让他浑身发抖,难以入睡,他明白,他恋爱了。

       “哦呦!”思青被一阵疼痛搞得喊了出来,原来是刮到了一根塑料管,连着一张横幅,被他顺势带得坠了下来。他只来得及看清几个字,“还我房子。。。血汗钱。。。”,应该是买了号称10万加一平的豪华公寓的苦主挂的。思青苦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倒霉蛋,又不止他一个。只不过他已经一无所有,死了一了百了,而那些买了他主持建造的这个项目的有钱人们,其实并不真的在乎要不要住进来,他们大概只是纯粹的不喜欢被坑的感觉而已。

       已经二十多年没见了,为什么会想到她呢,当年的刻骨铭心终究敌不过岁月流淌,她大概早已过上相夫教子的美满人生,不会再想起当年那个不解风情又一意孤行的傻小子。被横幅的支架顶到的是后背,为什么心里会痛,竟然还是当年的那种疼法,原来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忘记她,刘思青,你这一生做了多少错误的选择,这大概是第一件,也是最令你后悔的一件吧。罢了罢了,还有几秒钟这一切都结束了,人生就是不停的犯错,不停的赎罪,不停的后悔,最后想明白了,大概也就可以结束了。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有水珠朝上飞去,不知是泪还是雨,他下意识擦了擦眼睛,反正也没有机会去求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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