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红薯粥

钟麟楚是陕西地界有名的镖头，自幼习得一身武艺且颇擅谋略，加上多年重工劳作，身体健硕，是行业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和一个深山老汉之间的友谊也是伴随着他的名声，佳话相传。

事情要从十年前的一个傍晚说起，钟镖头和四五个伙计送镖回来经过青花岭，远见一群人围着什么吆五喝六，钟镖头二话不说快马扬鞭到得近前。

坐在高高的马背上，钟镖头一眼便看见一个老汉在这群人的包围圈里瑟瑟发抖，他双手抱头呜呜咽咽，定是被吓坏了。

钟镖头大声问：“道上的朋友，不知今日所为何事难为一个老倌？可否卖钟某一个面子，把事情说开？欠债还钱，伤了性命就不好了。”

其中一个矮个子跳将起来说：“你莫多管闲事，只当没看见过你的路。”

钟镖头瞟了一眼这个脑袋油光的矮子，又看看其他长得并不好看的同伙，嗓音依旧洪亮，说：“出门人怕遇血光，不知这老倌哪里得罪了各位壮士，我钟某今日愿替他管上一管！”

那老倌听得有人搭救，急忙往钟麟楚身边凑。四下里几人也不依不饶，提着刀步步紧逼，好在镖局的其他同伴也及时赶到跟前。几人看对方身上都带着家伙，且貌似都不是好惹之人，互相使了眼色只好就此作罢，扭头往林子深处去了。老汉坐上镖局的马车，渐渐平静下来，和钟镖头聊了起来。

原来他是做山货买卖的，为了采集一些罕见的药材，他常年住在深山老林里，做他们这行有个规矩，各自占据的山以河为界，不得逾越到别人地界采药。

可是他今天看到了“六品叶”，就是参龄百年以上的元老级人参，这在山里极为罕见。放山人习称这种人参为“一片”，寓意见此元老，周边族群必多。不曾想老汉刚碰上手，一不留神让它“跑”了，老汉一顿追，追过了河，这不就有了刚刚一幕。

钟麟楚听人说过，采人参的时候要无比小心。看准了人参，要立即用红线套住再挖，如若没系住，人参就跑了！听完老汉所言，他心里也开始犯嘀咕：这难道是真的？

老汉在镖局住了两日，又回到山里去了，之后两年里，老汉没少往镖局里送山货。什么药材、野菜应有尽有，钟镖头也会在出镖时候让老汉随车队一起进山出山，这样一路上就没有人会找他麻烦了。

所以陕西境内，人们常常看到一队镖师旁边总有老汉的身影，他受钟镖头保护的事情人尽皆知，大家也更喜欢买他的山货。

说来这老汉卖的药材，都是上成之品，而且价格公道，即使是百姓也能买得起，所以他的山货没有一次不是哄抢一空的。

就在他们相识的第三个年头，崇祯大旱，农田颗粒无收，陕西“绝粜米市，木皮石面食尽，父子夫妇相剖啖，十亡八九”。崇祯十二年（1639年），每石米价白银一两，崇祯十三年以后，每石米涨到3两至5两，加上沉重的赋役，民不聊生。再后来，即便你有金山银山也再换不来粮食和水，满眼所见皆是怨声载道之人，哀怨的声音不绝于耳，每日都有人渴死饿死，几月光景，这里尸横遍野。

镖局早已无镖可送，十几个伙计各自回老家，凭着一身蛮力到处找吃的。山陕甘冀接连开始出现人类相食的情况，后来演变成不仅仅是家人相食血肉，还有一些外地来的人抢食孤立之人。

钟麟楚所在的繁华集市很快成了空城，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屠戮，钟父钟母和其他亲人相继离世。即便钟麟楚一身武艺也抵挡不过短粮缺水，他独自往不生寸草的山里走去，他心里清楚，留在这城里，恐怕死得更快。

是夜，太阳落下后温度稍降，钟麟楚躺在一个山穴里感觉无比静谧安详，也许他马上就要和家人团聚了。他看着被自己咬开口子饮血的手腕，朦胧中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候钟麟楚喜欢和武行的哥哥们厮混在一起，父亲母亲常常满城找自己。当他们看到在河里游得正欢的孩童，非常生气，回家后用厚厚的戒尺打了自己的手掌，母亲之后更是到哪里都拉着他的手腕......

钟麟楚的手掌再也不会被人打了，继母亲之后也没人再牵过他的手腕，他开始想念那个每天将热饭端上桌的、唠叨的母亲。他舔了一下干得上翻的嘴唇，此刻，他更想念那些年，清澈见底的那一泓碧水。哪怕是暴雨后浑浊的，也那么美！

瘦小的钟麟楚看到父母站在河岸上，便光着屁股游了过来，就在快追上父母时，钟麟楚看到了老汉。

钟麟楚脑海中有些凌乱，多个时空不停交错，小时候、成人后、认识老汉以后......钟麟楚急于想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于是没着急去追自己的父母。老汉的手搭在他肩上，他们便站在了一个山洞里。老汉说这是自己在山里安置的家，现在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让钟麟楚继续住着。

这里除了他俩再也没有一丝生气，老汉告诉他这里有一个暗渠，暗渠里有一注细流。钟麟楚顾不得许多，匆忙跑过去，将头伸进暗渠里一顿饱饮。

睁开眼，钟麟楚有点遗憾，刚刚只是个梦。可是他肚子里分明已经装满了水，发上还沾湿了？他在山穴里找了一下，果然看到那道暗渠。

就这么又过了几月，钟麟楚已经饿到皮包骨头，也不想再挣扎了，也许死也没那么可怕，全城的人都死了，自己是活到最后的一个了吧？

梦里，他又看到老汉，老汉开解自己：“活下去，马上就要有转机了。我这里有一些红薯，你且每日熬粥喝着，很快就可以走出这里了。“

梦又醒了，钟麟楚果然看到一只比他长两倍有余的红薯躺在自己身边，钟麟楚从未见过这么硕大的红薯，却也顾不得这么多，用这红薯，一天熬两次粥，吃了两月有余。

到第三个月，果然天降大雨。钟麟楚背上剩下的红薯一路朝南，饿了就咬上一口，渴了就接雨水来喝，又走了一个多月路程，终于看到一个人流熙攘的地方。

钟麟楚算是死里逃生，又有了活路。他还是去了一个镖局当镖头，日子似乎慢慢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一日在街上偶遇一个老道，老道拉着他絮絮叨叨，非说他福泽不浅，细问下来，老道告诉钟麟楚，要不是那红薯精，他恐怕早就到阎王殿报到了。

思来想去，钟麟楚才想明白，原来那卖山货的老汉竟是红薯精，怪不得那么好的药材他也愿意廉价卖给穷人。而令他更为动容的是，在他将死之际，老汉愿意舍生替死，让他吃自己的血肉活了下来。

老道告诉钟麟楚，因为自己曾救过红薯精一命，所以他舍生报恩，加上数百年所积之功德，眼下已经位列仙班，叫钟麟楚莫要挂怀。

当夜，钟麟楚又梦到了老汉，他还抱着当年那只卖山货的笸箩，里面放着几只人参，笑盈盈地朝着一个小村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