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前日被少年打断的议事极为要紧,黄蓉虽在孕中,丐帮诸事依然需要她从中与郭靖协调,是以十分忙碌。她病了这两日,不知耽搁多少事情,精神恢复了五六分,梳洗停当,拿起打狗棒急匆匆出门。
朱子柳在门前看到她颇为惊讶:“黄师妹的身子可好周全了?我瞧着脸色仍是不好,若是担心丐帮调度倒不必着急,这几日鲁帮主还应付得来。”
黄蓉微微一笑,“应付得来”几个字已把鲁帮主的狼狈形容殆尽。丐帮帮众素来散漫,何曾受过军中约束,靖哥哥和自己压阵尚好,若不然,天天都要出点小乱子。
朱子柳见她这一笑知她懂得,便也一笑,“郭大侠这两日不好到外面去,实是难为鲁帮主了。”
黄蓉蹙眉道:“怎么,竟已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吗?”
朱子柳点点头,“那日堂上闲杂之人何其多,这个出去漏一些那个出去漏一些,早就满城风雨。按说这本来是黄师妹家事,流言传个几天也就过去了。奇就奇在,城中传说当年郭大侠对那蛇女用强,又始乱终弃,说的竟似亲眼所见一般,照我看,有些蹊跷。”
黄蓉脑中这时已转过十七八个念头,对那少年的来历越发怀疑。
“郭大侠!”
黄蓉听朱子柳喊道,回身望向来处,见郭靖风尘仆仆快步走来。
“蓉儿,你身子好了吗?”
黄蓉向他一笑,“左右不过是小毛病,躺着也不能更好,我担心鲁帮主在军中协调不来,正想去看看。靖哥哥,那孩子…安抚好了?”
郭靖本在踌躇如何向黄蓉提起此事,听她问起松了一口气,“我正想跟你商量,我带念恩去军中如何?在府里有芙儿,对着你想必也尴尬,不如我把他带去军中,两相便宜。”
便是黄蓉此前已给自己做了诸般安慰,此时也不免动气,故意道:“念恩?念恩是谁?” 郭靖后知后觉,脸有些发烫,“念恩…念恩就是…”
黄蓉扫了一眼旁边的朱子柳,见他正展开折扇细细端详,深吸一口气,柔声道:“靖哥哥,这孩子来历尚未证实,若他……怎么能随意带入军中?我看暂时还是让他待在府中好些。”
郭靖恍然,忙道:“我刚刚仔仔细细问过了,一应过往皆对得上,他还入过丐帮,只要问过带他入帮的兄弟还有带他来襄阳的兄弟,就能证实,多半不会有假。”
一旁的朱子柳忍不住“咳咳咳”,又是扇扇子又是望天。
郭靖关切道:“朱大哥怎么了?”
朱子柳对着这块秤砣无话可说。
黄蓉话音渐冷:“丐帮若都是可信之人,当年杨康是如何差点做得丐帮帮主的?”
郭靖是个直肠子,完全不知这事怎么扯到杨康头上,忙道:“当年康弟他是误拿了打狗棒……”看到黄蓉面沉如水总算后知后觉想起那孩子是他的“私生子”,硬生生改口道:“…还是你想的周全,那便让他先待在府里吧。”说着眼光望向朱子柳求助。
朱子柳拿扇子掩去暗笑,抬头正色道:“郭大侠,你快去军中看看吧,鲁帮主也快被军中那批大爷气疯了,就要弹压不住丐帮诸位英雄了。”
“啊,是,是,我这就去,朱大哥一起!蓉儿,你身子不适,就不要去军中了,对孩子也不好,那有我呢!你回去歇息足了要紧。”说罢不敢看黄蓉脸色,拉着朱子柳落荒而逃。
黄蓉望着他们的背影,在庭中立了半天,面色渐渐如常,抚了抚憋闷的胸口,慢慢走回后院,顿住脚步思量一番,绕去后面的厢房。
那孩子就在庭中石凳上端坐,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刻着。黄蓉绕到他身前,远远看着是在做木雕,似是人形。她慢慢走近,看得仔细,是一个女子,肩上有只鸟儿。
黄蓉突然道:“那血鸟还活着吗?”
少年吓了一跳,手里的刀子掉了出去,见是黄蓉,忙把手中的木雕藏在身后。
黄蓉盯着他打量,她也不大记得秦南琴的模样,见这少年眉眼口鼻,处处像极了郭靖,只那似怨含妒的眼神,能和印象里捕蛇的小姑娘有几分重合,那股烦闷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你娘跟你说起过我?”
少年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黄蓉便也一直盯着他,不言语。
少年终究扛不住,低下头,“我知道你,你是蓉儿。”
黄蓉紧追不舍:“还有呢?”
“还有…还有你救过她,救过太爷爷。”
黄蓉似笑非笑,冷冷道:“所以她便这样报答我?”
少年飞快瞟了黄蓉一眼,低头闷声道:“我娘并没和你争,我是来找我爹的,和你无关。”
黄蓉被这一句顶的心火上升,登时头晕目眩,更糟糕的是,这少年越是这般,这“私生子”之事反而越加确信了几分。她不想在这少年面前示弱,稳了稳心神,起身走向自己院落,那一步一步,是如何的心乱如麻,只有自己知晓。
郭靖拉着朱子柳一路奔到军营,方才停下作揖:“刚才多谢朱大哥解围。”
朱子柳苦笑道:“郭大侠,可警醒些吧。黄师妹不曾发作,是还疑心这其中有诈,但她为何突然生病,难道郭大侠心里想不到吗?”
郭靖讪讪得:“我…我总是忘记那少年是来找我的…只当他和过儿一般,我这么想,心里就以为蓉儿也这么想…”
朱子柳扶额,拿扇子敲了敲自己脑门,问道:“郭大侠,你给我句实话,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当真不知情?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郭大侠你们夫妻恐琴瑟再难相谐,往大了说,这一城安危都可能陷于他手啊!”
郭靖面露为难,“我…我真的记不清,只看那孩子长相恐难作假…” 朱子柳仰天长叹:“既如此,郭大侠你自求多福吧……”
郭靖在军营巡过最后一轮,各处确认无虞,将中帐交与轮值的将领,披星戴月回府里去。
郭靖在蒙古军中时,从铁木真往下治军甚严,他自己赏罚分明,军纪也极好。但是襄阳守军从上到下都散漫惯了,别说部众,就是吕文德自己都是朝令夕改,丢三落四。郭靖十分看不惯,奈何他没有军职,只是一介布衣客卿,虽得吕文德礼遇,治军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好在有几个中层将领对他很是服气,一应治军细节对他言听计从,郭靖亦是投桃报李,知无不言,但真正到落实尚需时日。于是郭靖每日巡营,查缺补漏,严纠军纪,自他入城以来已颇见成效。
比起这些,真正让他头疼的事在家里。那个秦念恩的身份如今无处查证,这么不明不白的留在身边,于蓉儿于那孩子都是煎熬,他犯的错却要不相干的人来承担,心中很不好受。
还有已经故去的秦南琴,他当时与她本是萍水相逢,出手救她也是人之常情,却就此让她搭上了一生,这沉甸甸的“念恩”二字,让他苦笑不已。
有何“恩”可“念”呢?
他没有骑马,也未使轻功,就是这样慢腾腾的,“郭府”两字已经近在眼前。
犹豫片刻,还是先去后院看一眼秦念恩。少年已经睡熟了,他在房中逗留片刻,借着月光看到他枕边的木雕---一只小鸟神气活现的立在一个女子肩头,女子神情坚毅,面目似曾相识。借着这木雕,郭靖一点点想起秦南琴的模样。他拿起瞧了瞧,又放回少年的枕边。
回到房中,果然黄蓉还在等他。两人四目一对,黄蓉便知,他刚从秦念恩那里过来。黄蓉心里对这个名字腻歪极了,忍住心里不适,对郭靖道:“靖哥哥,带那孩子来襄阳的丐帮兄弟我已经找到了,但与带他入帮,赶赴英雄大会的并不是一路,所以再往前还需确认,我总觉得此事蹊跷…”
郭靖定定的望着黄蓉,一掀衣袍,在她面前缓缓跪下。
黄蓉惊的站了起来,“靖哥哥…”
郭靖俯下身子,郑重的磕了一个响头,黄蓉后退一步,忙将他扶起,心底却是一片冰凉,“靖哥哥,你这是……认下这孩子了?”
郭靖握住她手,依然跪在地上,“蓉儿,我前后想想,此事我无可辩驳,是我罪大恶极,既毁了秦姑娘和这孩子一生,又伤了你,何苦为了给自己脱罪查来查去,再给你和无辜的人又多受一遍罪。蓉儿,这孩子我认了,倘若你能容他,我想将他带在身边几年,等他成家娶亲,便可独立门户。若你不能容他,我便将他像过儿一般送去重阳宫,在几位道长座下,总不致于失教太过。你看如何?”
黄蓉缓缓闭上眼。
这事的冲击太大,又是她身心正脆弱之时,一直都以“此事有诈,要相信靖哥哥”来安慰自己。此时郭靖戳破这层纸,她避无可避。 “这么说,你当真…当真曾与她…”
郭靖摇头道:“我实话与你说,我不敢确定。这话我也只能说与你听,只有你能信,我只知当时和你失散,修炼九阴真经移魂大法时曾入幻境,确实有…有云雨之事,那时我懵然不知,而且幻境中也只是跟你…哎,蓉儿,若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这孩子就是铁证。总之我是认了,你若想打我骂我出气都由得你,我只怕你伤了身子…”
黄蓉看着眼前的丈夫,心下茫然。她愿意相信他,愿意相信他心中只有自己,郭靖连华筝公主都不要,如何会为秦南琴动摇。但是秦念恩那样一个如丈夫翻版的少年这么大剌剌的戳在眼前,若说对这份感情没有一丝犹疑,连自己也骗不过去。
黄蓉枯坐着,一动不动。郭靖望着她,心下慢慢慌了,“蓉儿,蓉儿…你若生气不要憋着…”
黄蓉恍然惊醒,看他仍跪着,忙扶他起来。郭靖心下惴惴,反手握住她掌心,触手冰凉,“蓉儿…”
黄蓉面露祈求,“靖哥哥,你给我一点时间…”
郭靖心中难受,忙道:“蓉儿,你不要如此,错的是我,你若不想理会,我便将他先送去重阳宫……”
“不行…靖哥哥,不行。你容我想想…”说着,黄蓉失魂落魄的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郭靖不敢言语,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黄蓉并未去远处,只是走到她与郭靖日常练武的所在,举起打狗棒,一招一式,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一一耍了一遍,开始极慢,越来越快,到最后那招“天下无狗”,武场四周的竹叶俱是哗哗作响。
她自大胜关受伤之后,除了内功修习,已极少动武,更不曾动真气,今夜显然心中苦闷之极,郭靖站在场中,听着风声烈烈,看着自己衣袖飞舞,估摸着她至少动了五成真气,不由暗暗担心。眼见武场竹竿都要折腰,他再也忍不住飞身上前,与她交手,引她把气往自己身上走。黄蓉见他出手,慢慢收起真气,只过了几招,便停下了手中竹棒。
“蓉儿,你不要动真气,我陪你过招。”
黄蓉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担忧,周身却像被牢笼缚的紧紧的不能解脱,苦笑一声,叹道:“靖哥哥,那孩子如今不能送走。郭靖之子的身份太容易给人做文章,若他被蒙古人拿去,你我救是不救?”
郭靖此前并未想到此节,顿时张口结舌。
“再有…便是过儿当年送去重阳宫你尚且惦念不已,这孩子若不在你身边…”黄蓉没再往下说。
郭靖懂她的未竟之语,心头更是难受。
“我们回去吧,我累了。”
郭靖扶着她腰慢慢往回走,另一边门洞后探出一个脑袋,赫然便是那秦念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