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细雨仍在飘洒,但是带着天使降临时那种难以捉摸的突兀。顷刻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处于懒洋洋的、自身茫然的状态,绿色中微呈粉红,另外一抹淡紫,沿着里层边缘弥漫开来。它高悬于庄稼收尽的田野上,远处一片树林的前上方,其中一截颤巍巍地穿过林子。箭矢般笔直落下的离群的雨滴已经失去了节奏、重量和发声的能力,在阳光下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经雨洗涤的天穹上,从一片乌亮的云层后面,一朵白得令人销魂的云此时正竭力摆脱乌云,发出耀眼的光芒,使自己复杂可怖的造型纤毫毕现。
“好哇,好哇,结束了。”他喃喃地说着,从山杨下露出身影。山杨聚集在滑溜溜的乡村地区的黏土路上——这一路标上一处隆起的地面多么明显!此路向下延伸,进入一个洼地的斜坡,所有的车辙都汇集在洼地的一个溢满奶油咖啡的长方形的坑里。
我的乖乖!极乐世界的色彩缤纷的图案!有一次在鄂尔多斯,父亲在一场暴雨过后爬上一座小山,一不留神误入一道彩虹的底部——千载难逢的事儿!他发现自己置身色彩斑斓的大气中,仿佛天堂中的一幕光的戏剧。他又上前一步——离开了天堂。
那道彩虹在逐渐消散。雨已经完全止歇,天气火辣辣地热,一只长了一对软软的眼睛的马蝇,停在他的衣袖上。一只布谷鸟开始在一片矮林里啼鸣,恹恹无力、几近探询。那声音像壳斗似的膨胀,复又像壳斗似的无法找到答案。可怜的、胖鼓鼓的鸟儿可能已经飞远,它像最初那样鸣叫,回音越来越弱(它也许在寻觅另一个处所,以求得最好、最哀婉的效果)。一只大蝴蝶,飞时身子扁平,黑中微微透蓝,掺一道白纹,划出一道异常流畅的弧形,停歇在湿润的土地上,合拢双翼,并以那种姿势消失。正是这种蝴蝶,常常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农家孩子擒获,用双手将其拢到他的帽子里。正是这种蝴蝶,从医生循规蹈矩的小马驹扭扭捏捏迈着小步的蹄子下面翩然飞入空中。此时的医生,手挽膝头那几乎多余的缰绳,或者干脆将缰绳拴在前面的车板上,满腹忧虑地驱车沿着浓阴密布的小路向医院驶去。但偶尔你会发现四片黑白相间、底边呈砖灰色的蝶翼,像扑克牌似的散落在林间小径上,身子的其余部分给一只无名的鸟儿吞吃了。
跃过一个水坑,内有两只金龟子牢牢抱住一根稻草,互相挡住对方的路,他在路边印上自己的脚印:一个意味深长的脚印,永远仰视,永远目送他消失在远方。独自穿过一片田野,头顶天上急驰而过、蔚为壮观的流云,他记起自己怎样怀揣第一只第一次装进香烟的烟盒,走近这里一位收割庄稼的老农,向他讨个火。老农从瘪塌的胸部掏出一盒火柴,面无笑容地递给他。可是风儿在吹,一根根火柴相继熄灭,还没有擦出一点火星,而随着每根火柴的熄灭,他的羞愧便增添一分。老农则带着一种冷淡的好奇,注视这位一味挥霍的年轻乡绅。
他走进树林深处。木板摊在路边,黑黑的,糊满黏泥,被一些柔荑花和叶簇紧紧缠住。是谁扔下一只红菇,菌褶如展开的白扇?回答他的是传来的一串嘿嗬声:姑娘们在采摘蘑菇和浆果,后者在篮里的颜色远比在茎上幽暗!白桦林中,有一株他熟悉的老树,长了一对连为一体的躯干,形似里拉,旁边立着一根柱子,上挂一块木板,板面的印迹漫漶,只有几道弹痕可以辨认。
再往前走,只见一朵玉凤花恣意地开放在一片沼泽地上。沼泽地过去,他得穿过一条僻径。往右稍行片刻,有一扇微微闪亮的小门:公园的入口处。门外点缀着蕨类植物,门内排列着一行行蓊郁繁茂的素馨和忍冬,有的地方被罩上冷杉针的阴影,有的地方则被白桦叶映亮。这个颇具规模、花草稠密、路径纵横交错的公园,恬静地处于一种阳光阴影均衡共处的状态之中,夜复一夜地形成一个可变的因素,但是其可变性中却包含一种独具特征的和谐。如若温暖的光圈在脚下的林阴小路上闪烁跳荡,一道厚厚的浓重阴影势将在远处横跨小径往前伸展,阴影后面那些筛落的黄褐色光斑复又显现。而再过去,在光斑尽头,一片墨黑愈发加深,移到纸上,能令水彩画师舒心惬意,前提是墨迹不能干,这样画师得以逐层往纸上濡笔添墨,以留住它的丰神韵味——这种丰韵稍纵即逝。条条小径通向住宅,但是几何学原理无法解释,何以最快的捷径似乎不是笔直、狭长而平整的小径,伴随着一个善解人意的影子(好似一位迎候你、触摸你脸的瞎眼女人出现在面前),尽头是一缕骤现的阳光,而是通过与其相邻的若干蜿蜒曲折、杂草丛生的小径中的任意一条。
走过一小片长满青草的地,这地在他祖父的时代曾是一个池塘,走过几株矮小的枞树,它们曾在积雪重压下变得浑圆。大雪曾经笔直地、缓缓地飘落,它可以这样飘落三天,五个月,九年。就在这时,前方,在一串白色斑点横贯其间的开阔领域,你瞥见一团团影影绰绰的黄色污斑正渐渐临近,它蓦然变得清晰醒目,同时战栗不已,体积增大,成为一辆有轨电车。湿雪旋即倾斜着飘落到地上,厚厚地覆盖在风窗玻璃立柱的左面,而在有轨电车站,柏油路面依然是黑色的、裸露的,似乎天生不能容纳任何白色物体。
药店、文具店和杂货店的招牌,在人们眼前旋转着,起初甚至无法辨认,其中仅有一块招牌尚能看出是用英文写的:Nico。与此同时,他周遭刚被想象出来的一切,如此光怪陆离、栩栩如生(这本身便值得怀疑,如同在错误的时间里或服下一片安眠药后所做的梦历历在目一样难以置信),已经黯然失色,遭到腐蚀,逐渐解体,须臾间(宛若童话故事里的楼梯在任何一位爬楼者身后突然消失)一切俱已坍塌、消失。一排呈告别姿势的树,像一群人似的站在原地,仿佛前来为某人送行,转眼已被急流冲走,彩虹的一块残片隐没在洼地里。那条小径,看似要拐,其实已到了尽头。一只上面钉着图钉的蝴蝶,只有三只翅膀,没有腹部,以及沙地上、长椅阴影旁的一朵康乃馨,最后仅存的零星碎片,所有这些在转瞬间都屈服于他,他轻而易举地回到现实世界。径直走出他的陈年旧事(短暂地、无谓地拜访他,恰似不分时间场合猝发的不治之症),径直走出往昔温室般舒适的天堂,他登上柏林街头的一辆有轨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