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没有“高考状元”,但有“两位考得比较好的同学”。
抛开高考背负的许多期望与沉重,不去凝视小城学子与教育背景的枷锁,只想看一看,哪怕在咬牙切齿的努力与奔赴下,青春期孩子们身上独有的可爱与活力。
我是从河北一所衡水模式的高中毕业的。彼时网络不似如今发达,十二年前初入学时智能手机刚刚面世不久,衡水模式也没有铺天盖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饱受素质教育的争议。在我曾经就读的这所郊区寄宿学校,加上许许多多为了搏升学率的河北高中,都以衡水一中为标杆,并以建设当地的“衡水一中”为自豪和目标。早六晚九的课时安排,起床后的集体跑操,排队时从衣兜里拿出的小开本古诗词背诵,下课铃声后跑去食堂用十分钟解决的晚饭,高三时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这样的日常早在我升入高一前就存在了很多年,并且成为我高中母校响当当的口碑,代表着教学质量的优秀,毕竟参照衡水模式,严格的时间利用,高强度的学习与训练才能带来分数的提升和稳固。
校领导和有经验的班主任们集体到衡水参观调研一圈回来后,往往会带来升级的学生管理办法,偶尔还会在为数不多的班会课上,对着学生们苦口婆心传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哲理的入门版。之所以是入门版,大抵是那时对人上人的追求只在考好大学,对苦中苦的忍耐只在无法睡懒觉和十几个小时都要坐课堂硬板凳而硌得难受的屁股。除此之外,还会用新媒体设备给大家播放一段衡水中学里学生们跑操、吃饭等生活学习的录像,而后以一褒一贬的方式,让我们这群在老师眼中状态永远涣散的学生多向衡中学子学习勇于奋斗拼搏的精气神和抓紧每分每秒去有效学习的纪律性,最后以寥寥几句点播考学的严峻形式和难度为结尾,一句“你们好好想想”后结束发言,留下一室的沉默。每次我都怀疑这样的教育是否起了作用,因为课上大家看起来都受到感染并进行了沉重思考和眼角发红眼眶含泪的暗暗发誓,但下一节课上,该睡觉的还是在睡觉,所以我想即兴演讲这门生意跟村里走街串巷卖的中药一样,不大可靠。
此刻,尽管已毕业过去9年,我仍然很难对衡水模式做出理性综合的评价。我曾身在其中,至今似乎也带着烙印受其相对负面的某些影响,但写下来,不为指责或开脱,只是记录在那三年都被习题与课堂挤占的高中时光里,少男少女们的纯粹烂漫,纯洁而坚定的友情,懵懂又大胆的爱意,无私且淳朴的同窗互助。这样的感情,即使在高压的学习环境下,依旧闪着珍贵的星光,拂去每日的疲惫与迷茫,像是上天单独赐予他们的恩典,只有十七八岁时才能享受的快乐与安全。就算是在严苛的衡水制度下,乐观蓬勃的朝气仍旧肆意得飘洒在校园。所以,我想我写的更多是关于这个时期与年龄的男女孩子们,他们单纯的烦恼与快乐,而非他们身处的教学模式。读书时的许多细节在我脑海中已经淡去,那段单调的时光影影绰绰如冬日晨起的雾气,体育课上少年们抽条般发育的身体跃起成美妙弧度,女孩子们在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上如雀鸟般叽叽喳喳,严苛作息所带来的灰头土脸也遮挡不住原始的、小兽一样鲜亮的面孔,如此种种,构成我对衡水制度下高中生活难以忘却的回忆。
熄灯夜话
衡水体制的高中宿舍里,永远都逃不开熄灯查寝这一项。
从下晚自习回宿舍到集体吹号熄灯大概只有30分钟的时间洗漱整理。要是夏天的季节,这难得放松的半小时便格外喧闹和轻快些。通往宿舍的小超市里挤满了热火朝天买零食的学生,我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挤进去买一瓣现切好的西瓜,看着一个个圆圆的西瓜被熟练得分成长瓣装进透明塑料袋里,两块钱一瓣好不畅销,去晚了可是就没有啦!通常我买到西瓜后就直接回宿舍不在超市和楼下逗留,一路上总是伴随着年轻的嬉笑打闹声还有背光角落里羞涩的情侣们,好不容易有时间约会说话还要时刻警惕着被教导主任抓住。那时住宿环境并不好,一个小小宿舍里上下铺住了八人,一层楼只有一间大水房,赶在熄灯前洗漱完毕或者想洗一两件衣服也是要争分夺秒抓紧时间的。若是回来早了赶上高峰期,便要拿着牙具在水龙头后排队,要是稍晚了些,水房清净了,却也不能流连,手脚万一慢了,人还在水房熄灯号就吹响了。
少年时代神奇的一点就是疲累的神经和精力在熄灯后总能立刻恢复活跃起来,寝室夜话是维系内部小团体和谐的重要途径。青春期的八卦总是悸动又无聊的,围绕着校内漂亮出风头的风云人物,班级内暧昧的男女,连载的少女小说,对任课老师犀利的吐槽……明明只是小小校园内的一滴水花,在少女情怀总是诗和躁动荷尔蒙的渲染下,成为了仿佛天南海北般激荡的波浪。至于男生寝室,恐怕内容也是大差不差,不过估计是言论更劲爆一级。
夜谈会开始时通常会由靠近门口床位的学生放风,观察到宿管老师晃动的手电筒灯光由远处逐渐放大时,便紧急发出警告,“嘘!宿管来了”,接着宿舍火热的八卦嬉笑声戛然而止,屋内陷入静谧,宿管的手电筒通过门上透明玻璃照进来,赤白的光掠过每个床位,一番确认学生都安安生生躺在自己的位置,这位被学生们避之不及的老师便施施然又离开了。等到手电灯光远至安全距离时,大家又无缝衔接起被打断的话题,说个畅快后才意犹未尽得睡去。不过,宿舍夜谈会通常情况下都没有这么好运和顺利。大多时候,宿管老师并不举着她的手电筒给这些精力旺盛的学生们以可乘之机,而是在黑暗中悄然行走,或是打着手电筒走开后又悄悄绕回来,不需要多灵敏的听觉,便能轻易捕捉分辨到一屋子女孩子们言至兴处时激动到无法控制的声音从哪个寝室传来,而后砰砰砰的敲门声乍然响起,生生止住满室的活跃兴奋,学生们惊吓之余还要胆战心惊得听着宿管的宣告“明天扣分条给你们班主任”。是了,熄灯后说话还要被扣分影响班级期末整体评分的,当初只知道担心,现在想来,KPI真是变态得无处不在。不过好在集体犯案胜过单人当刺头,罚一屋子的人大家也就没什么心理压力。面对班主任的苛责,早上听了晚上便忘咯!想来老师们也是慈爱的,不忍过于压制孩子们的本性,就像宿管虽说扣分,可以有很多次早上一寝室的人战战兢兢去教室,一直到中午也没被班主任拎出来教训,不知是哪位老师大发慈悲。
这样一眼望穿的日子里,哪怕高考就在一年后,一个月后,我和我的同学们似乎也从未认真得忧虑过将来,不曾讨论要去哪个大学,学哪个专业,只专注于当下哪个女孩子上课收了纸条,不管这样的无忧无虑是好是坏,我都觉得,那段的窃窃私语与青春情怀,想起来仍让我心底发热。
青春文学
教学楼转角的一家小书店是暂时躲开枯燥压抑学习生活得以喘息的驿站。每逢活动课和跑操的课间,从一开启便吱吱呀呀的玻璃门望过去,不足10平方的店里面总是塞满了跃跃欲试的半大学子们,摩肩接踵得小心踱过一摞摞杂志的桌角,寻找自己目标的那本“闲书”,书店竟少有的不卖教辅材料,多是些花火、瑞丽、漫画等青春刊物。更痛快的是像我这样,算着新刊发行的日子差不多了,便直接推门而入,拿起还套着塑料封皮的杂志付钱走人。那时我是《最小说》系列的忠实读者,最爱的是那16开本的精装设计还有吸睛又前卫的封面策划。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青春期女孩子,轻而易举被绚丽插画和精心构图的摄影深深吸引,通过连载中的《小时代》初次了解现代大都市的浮华生活。彼时,喜欢郭敬明大概还可以算作喜欢文学,相对滞后的网络连接下,种种批评与绯闻并未传到小县城的读者粉丝耳中,杂志主编也不像后来这样因跨界多次站在舆论与资本、创作的风口浪尖。只有单纯柔软又满怀憧憬的许多少女们,偷偷沉浸在《夏至未至》《悲伤逆流成河》的故事中流眼泪。
每个月到固定时间我总是惦记着要去买心爱的小说,有时按耐不住去问了得到还没到货的答复,心里便要抓痒挠腮直到新书终于拿在手里才罢休。通常买到了新杂志是拿回宿舍拆来看的,我这样在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好学生总归不好意思将一本与学习无关的杂志堂而皇之带进教室,何况刊内的一些短篇在当时的我看来实在是有些晦涩,说不上于写作有哪些帮助。班级里有喜欢看书的女孩子互相传阅着彼此的特定读物,你买了花火,我便买最小说,这样大家不仅可以将新杂志轮流看个便,还都省下了多余的支出。值得一提的是《看电影》,通常我并不会主动接触图片和摄影占大篇幅的读本,但有位痴迷外国电影的舍友经常在宿舍翻阅我也难免耳濡目染。印象最深刻的是舍友对着新一期的《看电影》封面大呼“汤唯变胖啦”,那时我还完全不知晓这是哪位演员,只记得一眼瞥过去是幽深背景中一位被旗袍包裹着圆润躯体的女郎,并无太大兴趣,更没想到随着年龄和岁月的流逝,当初占据封面的电影终于被我读懂并时不时翻找来重温。想来,是多亏这位电影迷舍友和电影杂志的熏陶,帮助我较早得认识了许多优秀的影视作品,以致于我不会被往后横行的流量电影收割一波钱财。
在没有选修课,没有音乐美术种种艺术课,没有普及智能手机的时间里,教学楼转角的小书屋和每月的新杂志是我平淡的高中生涯里为数不多的乐趣和爱好,让我在这封闭的环境中,有了分数以外的追求和快乐。
澡堂友情
对我的高中最难以磨灭的记忆是那永远紧张的时间管理,如果还有附加的,便是过于乡村化的住宿环境。每日的时间被严格分割以分钟来计算,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往往先被老师拖堂几分钟,于是留给去洗手间的时间就更短了,距离下节上课铃声两分钟,大家就又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安静复习。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入睡,时间被紧紧得控制好似要与夸父赛跑。午餐因与午休连在一起倒还可以细嚼慢咽,晚餐就比较紧张了。因为教学楼距离食堂比较近,学生们自发形成了利用提前一节课的十分钟课间休息时间来吃完晚饭,这样等到二十分钟的晚饭时间时可以去排队拿暖壶接个热水或是放松一会。如今想来这样粗糙的进食习惯,没有消化时间就开启大脑运转来复习,是很容易留下胃病的,只是好在作息规律三餐正常,不至于像当今996的打工人一样惨烈。
说到对饮食时间都如此严格控制,那么留给洗澡清洁的时间就更少了,可以称之为见缝插针地去洗澡。至今我仍记得高一开学军训,和同学拿着篮筐装好洗漱用具想要去澡堂洗去满身汗水,却被进门时挤得密不透风的更衣间震惊得想退学的场景。北方人对澡堂可是驾轻就熟,但对人挤人的澡堂是大为震惊的。不提更衣室破烂发霉的柜子和看起来穿了会沾脚气的公共拖鞋,淋浴房里也是十分惨淡,洗澡的人太多,喷头又过少,只能三三两两的人共用一个淋浴头,一会你洗头我打泡沫,再交换过来你站在淋浴下冲泡沫我搓个澡。由于初入高中的第一次洗澡带给我阴影过大,所以高一的一整年我都没有在校园澡堂里洗过澡,只是趁每月放假回家的时候痛快得洗一次。
后来逐渐的,就有同学找到了合理使用澡堂的规律。比如早上五点钟提前起床,趁着澡堂刚开门的时候去洗,因为人少,所以洗起来水大又畅快,甚至可以惬意得高歌一曲,洗完后一般可以赶上五点四十五分的跑操。还可以午休的时候去洗,一般这个时间段就不能集体出动,因为偶尔宿管中午也会查寝,中午是个比较大众的时间段,人会多一些。还可以选择每周一次的活动课,也就是学生自由活动的时间,通常人也比较多。夏天就最方便啦,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去,衣着轻便,可以赶在熄灯前回到寝室,不过往往澡堂这时候人也较多。
殊不知洗澡也是有内卷的!新学生们逐渐摸清了澡堂空闲的套路,让原本一天内相对宽松的洗澡空间也变得有些捉襟见肘了,时常会出现早上起了个大早,拎着小篮子刚迈入澡堂,就听到里面传来朦胧的说话声,此时一拍手便知来晚啦,没有大喷头可以独享,说不定还有进去排队呢。这时怎么办呢,应对内卷的办法就是只好卷得更用力啦!于是就形成了用澡篮霸位的独特潜规则。通常是早上提前起床将自己的澡篮放在淋浴头下面占个位置,然后再回去,等到中午或晚上的时候过来洗澡,这样大家便默认那个喷头位置是你的啦,一般默契得不会占用,或是等到占位的学生来了后就主动让出,而同时也不影响早上洗澡的同学,除去内卷外,实在是个妙招。以宿舍为单位,大家三五个人约定同一天去洗澡时,就会有小伙伴早上轮流负责去占位,提着大家的小篮子偷偷摸摸绕过宿管奔去澡堂。到中午没下课时大家便蠢蠢欲动,等待铃声一响便携手跑去澡堂,生怕淋浴头下已经站了人啦,这样免不了要共用一住水。澡堂友情还不得不提互相搓背的传统。这个习惯从小时候与长辈间的互动过渡到长大后与同伴的互帮互助。若是两个小伙伴在澡堂彼此搓背,那关系一定很棒,毕竟都不嫌弃对方的后背和泥灰啦!
在我的高中里,有许多和我一样来自普通家庭的学生,有着那个年纪小小的虚荣,却仍盖不住善良纯真的底色。他们在你生病的时候深夜扶你去医务室,轮流为你带饭,替你整理几日不做就堆积如山的试卷,把错过的课堂笔记借给你督促进度,真诚得为你的成绩喝彩,希望你有美好的未来,不忍心面对以后的分别。大家在小县城长大,即使生活学习在堪称士兵训练营一样的环境中,也没学会斗争与愤世嫉俗。高三的时候,每个班级都贴了一张梦校榜单,要学生一一写下自己的目标大学,可我的同窗们实在太呆呆傻傻,连国内的知名大学都叫不全,最后只好你参考我的,我看看你的,胡乱写了上去谁也没当真,三年的时光就在这样迷糊又加倍努力当中溜走。所以我想,那时候的衡水模式,千万般不好,仍旧没有磨灭少年天性。许是彼时大家都在同一条路上,都有着同样清晰又明确的目标,主观愿望与外在期待似乎和谐一致,不曾被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所折磨,可爱又灵动的年纪里总是无忧无虑的,不被压力与焦虑所压垮,不担心去向何方,每天醒来都是熟悉的人与事,熟悉的笑脸与声音,在那漫长的时光里似乎没有忧愁与阴霾。
文/碧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