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80后的童年,是在广东的一个农场里度过的。农场很大,大到从我出生一直到离开前都未能走出过它的世界。农场种植着各种的柑桔,成年的柑桔树有五六米高,葱郁茂盛遮天蔽日。浩瀚无边的柑桔林犹如一片碧青的海洋,一直往地平线上延伸着。在我们童年眼里,这片乐园就是我们的童话王国,里面有我们的森林和城堡。
农场有着一排排鸽舍型的砖木带小阁楼的排屋,除了原住居民外大半多数是越南难民和侨民们。我们左邻右舍几乎都是肤色褐黄的人们。小时候的我们也从来没有感觉到不一样,对于他们有更多的关注是好奇他们身上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农场丰收季节过后,那个时候的麻雀是最肥美的。越裔难民们极其善于用弹弓丝网来捕捉,像猫一样藏在树林间拉起弹弓几乎百发百中,麻雀一个接一个从树上掉落无声无息。有时他们会在林中空地架起网投下饵料,等麻雀成群落地啄食就会一跃而起吹起牛角号,轰轰声惊得麻雀慌不择路撞上三面丝网逃脱不得。
黄昏时分,当隔壁留着翘八字胡子的阿敢大叔走到村口时,小伙伴们欢呼雀跃围上去。他头戴牛仔帽,背着一把长管汽枪,腰间还别着一把祖传的弯刀,手里提着一袋沉沉的麻袋。一双凹陷的鹰眼目光犀利,一看我们围上来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虽然我们语言上沟通不畅,但我们往往凭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会心领神会。阿敢大叔挥挥手喊道:“晚上,晚上。”我们便急忙散去各自回家,洗澡吃完饭就等候一声呼声响起。
晚上我和阿妹洗澡完毕后在家等待。正当我们按奈不住蠢蠢欲动时,隔壁的阿敢大婶拉高喉嗓子大呼:“烤麻雀咯!”洪亮悠长的喊声响彻整条巷子。顿时,七八个孩子一同涌出巷子飞奔到她家门口。
阿敢大婶有着一双牛眼般的大眼,声音如雷身体肥大更壮硕如牛,干起活来雷厉风行。在我的印象中,她几乎一辈子都是光着脚丫子的。听大人说,她挖肥坑三下两下再唾口沫两下就挖好了,农场里的男人们更是在后面气喘喘的望尘莫及。
我们蹲下来围着烤炉,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睁大双眼盯着烤炉上焦黄的麻雀。麻雀烤的嗞嗞直冒油,浓郁的烤香味扑鼻而来。看着我们专注的萌样,阿敢大婶扬起眉头烤得更起劲更利索了。我们每人自觉依次接过一串,伸着舌头舔了舔就闭着眼睛轻轻的撕咬,嘴里发出啧啧声,双眼上眨着迷离的光茫。看着我们满嘴油乎乎如痴如醉的神情,阿敢大婶忍不住抖动起庞大的肉身子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声音不断地震撼着耳膜。
很快阿敢大婶在冬天里生下了一个如她一样肤色褐黄有一双大眼的大胖儿子。从此从阿敢叔家经常传来了阿敢大婶如浪般的笑声,开怀的笑声如农场教堂上那顶铜钟洪亮响起,久久回荡在整个社区排屋里。
不久我们察觉到阿敢叔家没再传出笑声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就常见他家大门紧闭,一切如死寂般沉默。后来我们听大人们说,阿敢大婶的儿子没了。在开春农场最繁忙的时候,每日拼命赶工的阿敢大婶在一天夜里睡得死沉,笨重的肉身子一个侧翻后不小心把小孩压死了。
人们以为阿敢大婶都会疯掉,像牛般粗壮又生性直爽的女人发疯起来,三五个大男人都震不住。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见过阿敢大婶出门,听不到她爽朗的声音也吃不到她烤得嗞嗞香的麻雀肉了。
有一天傍晚玩耍了一整天的我们从教堂里走回来,我牵着阿妹走到排屋转角路口时,看见阿敢大婶如木墩般耸拉着头呆坐在门口遥望着远处,眼神迷离。她回过头鼓睁着那双大眼微张着嘴痴痴地望着我们,尔后又喃喃自语。听语气似乎是呼唤小孩子的几个词,我们听不懂。我和阿妹没有觉得害怕,不自主地停下脚步来以一种关切的眼神与她相视凝望着。正当我踌躇着要拉阿妹往前走时,阿妹忽然挣脱我的手,撅着小屁股吃力地跨着小步走上台阶去,然后把怀里一个破旧的小红帽布娃娃轻轻地放到她手上,一字一顿地说:“俚个,给你。”阿妹走下两步来回头对她笑了笑又挥挥小手就蹦跳着回到我身边。
阿敢大婶怔了怔颤抖着双手捧起布娃娃贴住脸,哇的一声低头嚎哭起来。肥大的身子在一起一伏地抖动着,声音响彻整条巷子。顿时我和阿妹怔住了,像犯了错误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所措。
许久,她停止了哭泣抬起了头,褐色的脸上睁开了一双清亮的大眼还挂着豆大的泪珠。她向我们挥了挥手喊道:“回家。”于是我拉着阿妹一步三回头走回家。
从那以后,每次俺妹从阿敢大婶门前经过,她都会转身跑回屋内变法戏般的拿出一些糕点姜糖椰子糖塞到阿妹手里。随后阿妹总会把这些稀奇的零食跟巷子里的大傻、菜花、公主、二牙、水牛小伙伴们分享。
那时的伙伴们很少有语言沟通,却不会妨碍我们打成一片玩的不亦乐呼。我们一天到晚几乎疯疯癫癫闯祸连连,走到哪哪就会变得鸡犬不宁。我们滚铁圈、打鬼子、做牛屎炸弹、偷葡萄,常常被老村长抓住然后排着长龙像老鹰抓着小鸡那样耸拉着小脑袋带回来。每次阿敢大婶总会拦下老村长从他手夺回我们来,于是每次我们都侥幸免去被父母鞭打的皮肉之苦。
我们这群小伙伴们的孩子王,是一对六七岁的姐妹公主。姐妹公主长得一张混血的脸孔,五官精致,褐黄的头发,马尾辨上扎着满天星状的花绳,华丽的公主蕾丝裙,还穿着小巧乌亮的皮鞋。她们性格泼辣,飞扬跋扈又胆大凶狠。对于不听指挥调遣的小伙伴她们就会怒目而视,手持小皮鞭操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喝斥着。屈于她们的淫威,我们都不敢抗拒。
一次姐妹公主追逐着阿妹,阿妹被吓得哇哇大哭。这时阿敢大婶从屋里冲出来,拦在了姐妹公主的前面,然后大嘴巴如机关枪般哇啦啦啦发出一串串炮音来。姐妹公主立刻悻悻退下去,瞬间变得乖巧温顺起来。以后,整个农场的小孩子们都不曾欺负过阿妹,而姐妹公主每次来游玩就会把阿妹袒护在中间照顾有加。
我不明白,阿敢大婶对姐妹公主乱叫一通说了些什么。我很好奇是什么促使她们一夜之间改变了立场。但我肯定,不是屈于淫威。
不久,阿敢大婶变得比以前更加肥壮,力气更大嗓门也变得如雷,做事风风火火,豪爽的笑声又重新穿透回荡在巷子里。
第二年在我开始上学的时候,农场里的难民们侨民们有些陆续离开了。一天,我们注意到了阿敢大婶家许多人进进出出,往外搬出家具家电。我拉着妹静静地站在路边呆望着。突然,阿敢大婶呼唤着冲过来。她一把抱起阿妹,呜啦啦的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她把阿妹缓缓放下,蹲下身子用粗厚的大手掌抚摩着阿妹通红的小脸,深情凝视着不再言语。她今天没有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特制木质拖鞋。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她穿起了鞋子。
阿敢大婶随即起身爬上农机车,农机车吼着扬尘而去,车上车下呼喊声一片。他们的身影渐渐地小起来,我和阿妹不禁往前小跑跟着。“阿哥,他们还会回来吗?”“不会了,他们回家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停下来久久地遥望远处不断跳动的黑点……
几年后,我们全家也搬离了农场。我清楚地记得阿敢大婶哭泣的那一年,我七岁阿妹五岁。
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天阿姐说甚是怀念孩童时的农场,于是她抽了一段时间特地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地方。农场比以前破败很多,意外的是在第三天准备离开的时候,她遇见了阿敢大婶回来探望。阿敢大婶还是那么胖,嗓门还是那么大。只是头发开始出现了白丝,肤色更黑了,脸也布满了一沟一垄的皱纹。她们兴奋地拥抱在一起。
阿敢大婶急切地问起阿妹,说阿妹现在变大姑娘了该嫁人了吧。阿姐突然脸僵硬下来,她咬了咬嘴唇说:“阿妹已不在了。”“啊?”阿敢大婶睁大了双眼,张着嘴巴停在了半空中。随后她伸手紧紧挽住了阿姐,阿姐顿了顿说:“阿妹从小就是太善良了,早在十年前……被人拐骗走了……后来意外离世了……”
尔后,阿敢大婶背过脸去转身慢慢走到老屋前那棵老槐树下。她俯下肥大的身子双手撑着膝盖,猛的又蹲下来双手捂住大脸,哇的一声呜呜地大哭,肥大的身子不住的颤抖起来,哀痛声响彻回荡在那条老巷子里……
阿姐回来诉说着阿敢大婶的哭泣,我依然感到莫大的震撼,震撼着内心深处里最柔软的地方。多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珍藏着阿敢大婶的哭泣,这是我们内心深处一段不可多得的温情。这在我沮丧忧怨时常让我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就犹如在茫茫的黑夜里迷路时看到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