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苏祠”的“飨殿”里,供奉着苏洵、苏轼、苏辙的官服塑像。
居中的苏洵塑像着红袍,其龛顶悬挂一匾,谓之“养气匾”。
此匾是清乾隆二十年(1755),眉州知州张兑和题写的。
此时距离“三苏”已经六百多年。
据说,张兑和是浙江吴兴(今湖州吴兴区)人。
北宋元丰二年(1079),时任湖州知州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捕于任上,惶恐狼狈至极。
作为湖州人,张兑和对此“印象深刻”,内心愤懑不平。。
机缘和合,张兑和后来出任眉州知州。作为苏东坡的超级“粉丝”,张知州拜谒三苏祠,有感而发,写下此篇跋文。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作为近千余年之后的当代学子,立在飨殿里驻足仰望,我们不禁浮想联翩......
“养气匾”文曰:
苏氏之学,以养气为宗。洛中兄弟之理,眉山父子之气,前人并论之矣,而斤斤者狃于洛蜀之见,余谓君子之学,苟有德于心身,有裨于家国,有补于纲常名教,虽圣人复生,亦将进诸訚訚侃侃之列矣。兑和登公之堂,有感于此,遂揭其为学之旨,以志景行。盖我公父子,学有本源。长公之言曰:《易》可忘忧,家有师。次公之言曰:抚我则兄,诲我则师。观其家庭授受之间,则我公父子之崛兴,有宋而陵越百代者,岂独文章名世也哉!
乾隆二十年,岁在乙亥二月十八日,吴兴后学张兑和拜书。
后世学者认为,张兑和的“养气匾”文,揭示了三苏父子为人为文、仁爱修德的执著初心,和坦荡无私的浩然正气。
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此匾被国家文物局命名为“中华名匾”,倍受推崇。
在我看来,匾中“养气”二字,似乎意在“养吾浩然之气”,彰显了“三苏”正气凛然、高风亮节的气魄。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里说:我们论到苏东坡,就不能避免“气”这个字。因为每个文学批评家一总结苏东坡的个性,必用孟子所说的这个“气”字。
林先生认为:在《孟子》里,“气”是哲学的概念,是人格上的“元气”。使伟人和匹夫显然不同的,往往就是精力元气上的差异。在孟子的哲学中,“气”是伟大的道德动力,更简单说,就是人求善、求正义的高贵精神,这种精神人人皆有,是与生俱来的。
闻名遐迩的苏东坡,常常也在思考:如何“修身养德”?
先贤孟子给出的答案:“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苏东坡记得,在《孟子•公孙丑上》一文中,弟子公孙丑问:“何谓浩然之气?”
面对弟子渴望的眼神,孟子语重心长地说:“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嫌于心,则馁矣。”
用现在的白话来说啊,这种气,至大至刚,用正直去培养它而不加以伤害,就会充溢天地之间。不过,这种气必须与仁义道德相配合,否则就会缺乏力量。
柱肘沉思,苏东坡深以为然。
苏东坡仕途四十载,有十二年行走在贬谪的途中。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很显然,孟夫子的“修身养气”理论,为苏东坡所认可并践行,最终“发酵”沉淀,成为其人生主要“底色”。
孟子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为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是啊,有志者就应当居庙堂之上,始终能坚持独立的人格,与正确处事的原则。得志,忧民;不得志,忧君。
苏东坡是这样理解的,更是这样做的。
南宋的陆游,这样评价苏东坡:“公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
在林语堂眼里,苏东坡是个禀性难改的乐天派。
元丰六年(1083),苏东坡谪居黄州已近三年。
十月十二日这天夜晚,准备就寝的苏东坡,看见月色入户,忽然有了赏月的兴致。
可是,一个人赏游,少了许多情趣!
刹那间,苏东坡想到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张怀民。
刚被贬官的张怀民,此时初任黄州主簿,住在承天寺,距离苏宅不远。
果然,张怀民也没有睡。
于是乎,二人移步承天寺大殿前的庭院,赏月观景......
看看,谪居黄州许久的苏东坡,愣是把“失意”过成了“诗意”。有美篇《记承天寺夜游》为证!
在文中,苏东坡大发感慨:“ 何夜无月? 何处无竹柏?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谁曾想,此短文一经问世,倍受历代文人推崇,被奉为经典。
明代王纳谏《苏长公小品》文云:“文至东坡真是不须作文,只是随事记录便是文。”
苏东坡的“乐天”精神,显然对痛感“失意”的张怀民,触动极大。
似乎就在一夜间,张主簿“顿悟”。
既然崇尚“诗意栖居”,何不马上践行?他立马在居所旁的江边,建了一座亭子,请苏轼来喝酒起名。
苏东坡迎着江风,举杯邀月,胸中浩然之气顿生,快哉无比,一首《快哉亭作》喷薄而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好一个“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读来畅快淋漓。
此词又名《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被后世认为是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之一。
且说苏东坡,吟罢回首,眼见新涂的青油朱漆未干,笑道:偓佺兄,就称“快哉亭”如何?
张怀民赶紧右手拎起酒壶,上前给苏东坡斟满酒,左手随之碰杯一撞:妙极!快哉!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在“三苏祠”中,有一块特别的石刻,上书:“功废于贪,行成于廉。”据说,内容取自苏轼的《六事廉为本赋》。
此赋,是苏轼于黄州特赦回京后所作。
苏东坡在文中说:“事有六者,本归一焉。各以廉而为首,盖尚德以求全。”
所谓“六事”,意即“善良”“能干”“恭敬”“正直”“守法”“明察”。典出《周礼·天官·小宰》:“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
其实,苏东坡的价值观,在《赤壁赋》中,也已表露得十分清楚:“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后世学者根据“三苏”的人生实践及价值取向,将“三苏家训”提炼为十六个字:“奋厉当世,循礼无私,谦以厚人,自洁自好。”
纵观苏东坡一生,其始终践行“存心、养心、尽心”法则。
东坡先生坚持认为:慈悲,是人性善良的底色。“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孟子·离娄下》)
东坡“养心”的途径,主要有两条:“寡欲”和“养浩然之气”。
显然,孟夫子关于“天爵”与“人爵”的论述,使苏东坡对于“功名利禄”,有了更“通透”的理解。
孟子说:“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孟子 · 第十一卷 · 告子上 · 第十六节 》)
这是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别人的官,越做越大;苏东坡的官,却越做越小,越贬越偏。
许多人觉得奇怪:境遇每况愈下,苏君居然还“心安理得”,似乎置之度外?
殊不知,东坡先生早已悟透:修“天爵”,“人爵”自得。
因上努力,果上随缘。万事尽心而已。
东坡先生吟道:“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次韵僧潜见赠》)
有些烧脑,是不是?既然不同频,便懒得给你解释。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