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闻

我的右耳有异物,它经年累月,愈发深入。

我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耵聍、虫子尸体、血痂或是什么难以名状的碎屑。若仔细感受它,耳道会有异物嵌入的不适。我总是无法控制地想,它会不会早已刺破我的皮肤。而皮肤慢慢包裹着它愈合,细小的绒毛穿透它长出。它与我融为一体,使我的皮肤不断重复溃烂愈合的过程。可它是什么呢?想到这里,耳道深处隐约有腐蚀般的疼痛。

我的丈夫在楼上工作,他是个总请假的音乐制作人。对我而言,他无论在家还是在公司,作用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从不为他不去上班而感到焦虑。今天他和往常一样,把音响声拉满办公。邻居叫我劝他声音小些,我便赔礼道歉。劝也没用,他谁都不在乎。其实我也不在乎,因为他总给我一种明天就死了的感觉。结婚前我常常担忧,现在觉得也不是件无法接受的事,至少会清净很多。

我站在他身后,看他一根接一根的吸烟。手里的活不停,烟灰缸也不得喘息。当他再次将烟头埋入烟灰缸时,堆成小山的烟蒂山体滑坡,成为桌面上的一小摊废墟。他瞥了一眼,用手拨开,继续工作。

烟灰被碾碎融进桌面,形成一条条边界模糊的弧线。就好像抹在脸上的血,干的迅速。以为擦干净了,仔细看还是有若隐若现的痕迹。我突然感到强烈的悲伤,他熄灭烟头的罐子,是我们曾经旅行时带回来的纪念品。它原本的用途是装香薰蜡烛,但我怪不了他,是我在里面熄灭第一个烟蒂的。

“我的耳朵很痛。”我拍拍他的肩,让他能注意到我。

“啊,什么?”

“我的,耳朵,很痛。”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情绪。调小了音量继续做事。

我突然也没有任何情绪了,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情绪只能死在里面。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我说话拐弯抹角,他听话只听表面。很多时候,我们的组合就像哑巴和瞎子。从不争吵的真正秘诀是无法沟通。

我坐在床上,开始掏耳朵。手指,棉签,掏耳勺……我能碰到它,却怎么也掏不出来。我愈发相信它就是嵌在皮肤里了,终生溃烂愈合的恐惧使我丧失理智,手伸向了尖锐细长的镊子。

丈夫做完了音乐,习惯性地回头向我索要表扬。但下一秒就愣住了,他看到我歪着头,指尖鲜红,耳孔里流出的血已经抵达下巴。

“你他妈干了什么?还听得见吗?”

“嗯。”

我的听力没受到任何影响,甚至不再感到疼痛。仔细摸索了耳廓,看了镊子,抠了指甲缝,仍然没有异物的踪影。就在此刻,熟悉的异物感再度传来,从耳道更深的地方。

行为比语言更有说服力,我们终于去了医院。

“我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医生眉头紧锁。

“可我有疼痛感,出血之前就有。”

“你的耳道有炎症,滴点药就行了。”

“但我觉得有异物。”

“有的话也很深了,你的耳道太细了,做不了耳镜。”

“……”

“去缴费吧。”

出了医院,丈夫喋喋不休。不外乎就是抱怨我一个结了婚的成年女人,怎么会做出这种小孩都干不出来的危险举动。抱怨那个细长尖锐的镊子,他扔几次我买几次。不理解我为什么对这之前从来不用的东西,有那么深的执念……我开始听不清他说话了,周遭的环境音在无限放大,我的身体却在不断缩小。最终定格在五岁的模样,天是那么高,每个人都看不清全貌。

我的人生好像从未前进过,我冷漠的父亲老了,于是换了个更年轻的。他们是如此的相像,一样的寡言,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只有在偶尔的抱怨里,才是家庭的一员。好在我没有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至少现在,我还不是母亲。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听力已经受到影响了。”他察觉到我早就没听他说话了,但他不在意。我们已经很久不听对方说话了。

“没有,我仍然能听到很多细小的声音。”本想向他举例,但一想到他不会听,就此作罢。

“那些会不会只是幻听?毕竟,你以前也这样过。”

“所以我该去心理科,让医生剖析我的婚姻,然后开一堆吃完就睡的药?”我说:“最后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也知道这不是医院能解决的问题。”

“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

“照这样说,那所有人的听力都有问题,我们都只能听到自己想听的,无论声音是否真实……”抬头一看他在回消息,可能一直都没听,我只能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

“我下周出差去江西,有什么要我给你带的吗?”他看着我,仍旧没有任何情绪。

“带个烟灰缸吧。”

“桌上不是有个烟灰缸吗?”他说的是那个装香薰蜡烛的罐子。

“啊,对。那就没什么需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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