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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各色人等,各具特色的五官,大小不一的头颅覆盖着疏密不一颜色各异的发型,或修长或臃肿或不胖不瘦的四肢撑起各种款型衣物,行色匆匆或闲庭信步,在车站的候车大厅张望、低头、假寐。
时间足够充裕,安娜推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过安检。从安检仪上拉起行李箱,在大概三秒钟的停顿中,找到了候车大厅人最少的角落,径直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中施施然坐下来。望一眼屏幕上列车的信息,看一眼手中的车票,从手提包里拿出本不厚不薄的书,旁若无人翻开,仿佛不是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而是在安静优雅的咖啡馆。
机场的人略少一些,但其中人的高矮胖瘦、衣服发型、表情神态的丰富与车站无异,与大街无异,与商场超市无异。时间本就预备充足,加上刚在广播里播放的晚点消息,等待变得遥遥无期的漫长。
一个如同头羊般的中年女人,领着一群拖着行李箱的年龄不一的人走过来,原本安娜占据的最空旷的位置瞬间变得拥挤起来。新到人群操着安娜略微能听懂的方言,先是抱怨了一番晚点的飞机,接着很快人群中有人拿出吃食,有人拿出扑克牌。于是有人吃东西,有人打牌,有人围观,有人边吃东西边打牌,有人边吃东西边围观。作为坐在边上的“局外人”安娜,倘若抬头多看一眼,便有可能会被人误解为羡慕,倘若表情严肃些,便有可能解读为鄙视,或者别的拉仇恨的含义。尴尬的气息环绕着安娜。
安娜拉着行李箱轻轻悄悄逃离这个让人尴尬的位置,移步人烟稀少的咖啡馆。咖啡馆内大多是像她这样形单影只的人,把自己等待的时间奢侈地消耗于等待一杯咖啡或者等待一块牛排的时间里。
-2-
咖啡准时在广播里播放登机消息时喝完了,单已经在咖啡端上来的时候就买过了,出门在外的人,像一颗时刻准备发射的导弹,只待接收到指令,就奔向别人设定的目的地。当然,也可能毫无目的。
站在登机口没一会儿,头羊领着人群飞奔过来,他们在安娜的身后排着队,或表达着即将登机的兴奋,或表达对晚点的抱怨,或表现出一切均习以为常的轻车熟路。不过,这只是安娜的猜测,因她不曾往后看,耳朵里塞了耳机亦无法探听到他们真实的抱怨。
位置靠窗。收拾妥当,做好即将开始四个小时的飞行旅程准备,闭目养神或者睡着一个小时,看书一个半小时,用餐看云并发呆一个半小时,行程不漫长亦不短暂。
机舱外,宽阔的机场停着许多不知何时起飞的飞机,身上画着不同的图案,冠着不同的标志。空荡荡的跑道是为安娜身处其中的这辆飞机准备的。同样为这辆飞机准备的还有空荡荡的蓝天。
天气不错,只是不知道是哪里天气不好导致的晚点。
“呼,差点没赶上飞机,好险!”一阵女孩儿在安娜的身边坐下,她动作略显豪迈和不拘小节了些,手肘几次碰到安娜的手和肩膀,不过对方暂时无暇道歉。
旁边并无人应答。哦,原来是个独自出门的姑娘。安娜暗想。不过并没有搭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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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升到了飞行高度时,安娜戴了耳机听着音乐,打开一本叫做《南方高速》的短篇小说集。透过余光,安娜感觉到女孩的目光越过她,满脸惊喜的看着窗外单调变幻的白云。
困意袭来,安娜拉下了遮光板,闭上眼睛休息,隐约耳边有一声遗憾的叹息。
“你好,女士。这是您的餐点。”空姐的声音恰到好处穿过安娜的耳机把她唤醒,又或许是身边的女孩儿动作幅度有些大把我晃醒。
“谢谢。给我来杯咖啡。”安娜拉起遮光板,伸手接过空姐递过来的餐点。
接过空姐的餐点时,安娜无意打量了女孩儿一眼,长长的直发酝酿出来的温柔安静氛围被那活泼灵动的眼睛和生动的表情打破,给人分裂的第一印象。
“餐点都是一样的吗?”安娜拆开餐点时,女孩儿凑过来看了她和她的餐点一眼。
“应该是吧。”安娜说道。机舱里飘着淡淡的食物的香味,背景音乐是隐忍的或欢快的咀嚼交响乐。
“你看的是什么书?”安娜喜欢在动车上或者飞机上看书,但唯一让她纠结的是,看书这件事很容易给人搭讪的切入口,就像坐在她身边的女孩儿一样。幸好,这次安娜带的是一本不会被很多人喜欢的书,一本外国的短篇小说集。
“我叫安娜。”不等安娜回答,女孩儿很快做了自我介绍。
我也叫安娜。安娜心里说道。她手顿了顿,翻起书的扉页给女孩看书的名字,女孩儿看了一眼,眼里是慢慢的好奇。
“你好。”安娜说,不过她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不能对女孩儿说,这么巧啊,我也叫安娜。那样的回答会瞬间拉近她们的距离,那样的距离包含的亲近和不安全。当然,还有尴尬。
“我能看看吗?”女孩儿问道。
安娜把书递给女孩儿。女孩儿充满期待的翻开,不过很快合上了书本,这书成功的浇灭了她的好奇心。她把书递还给安娜,看着她在打开大半本的位置,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我能跟你换个位置吗?”安静了一会儿,安娜问道。
“不行。”安娜拒绝得很干脆。
“我第一次坐飞机。”女孩陈述要换位置的缘由,“窗外的云真美啊,变幻莫测。”
安娜看了一眼窗外的云,没说话。
“您经常坐飞机吧。”女孩儿似乎在为安娜寻找该给她换位置的理由。
“还好。”安娜的回答很敷衍但很万能,让人崩溃的牛头不对马嘴。
“秋高气爽,这种天气最适合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安娜自言自语。
离家出走,一直都很流行吗?安娜想起,许多年前,她和她的小伙伴一起计划过离家出走。
那时,她的名字不叫安娜,叫燕子。
-4-
“我要离家出走。”五月的一个清晨, 竹妹和燕子并排走在去小学校的路上,“我觉得我是多余的。”
燕子抬起头看了竹妹一眼,眼神并不显得很惊讶。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离家出走”这个词语,不过上三年级的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离家出走”四个字没来由地让燕子觉得雀跃。小学课本里都是些美好积极向上的词语和句子,虽然美好,但总让人觉得有些厌倦。竹妹一定是在电视里学来的词语。燕子想。
燕子家没有电视。村子里的人家几乎都有电视,只有燕子家没有电视。母亲视电视如洪水猛兽,平日里常常对自己的孩子宣传电视的恶行。比如买了电视的人家饭后就没人洗碗,因为大家都看电视;又比如,买了电视的人家一家人顾着看电视,结果晒在晒坪上的稻谷被雨打湿了也没人收;更重要的是,有电视的人家的小孩子光顾着看电视,不爱看书写作业,读书读不去。
“我家的娃没有电视看,只好看书写字啦。”每每期末燕子和哥哥拿了奖状,叔伯婶娘们恭维母亲时,母亲总是这般说。
尽管她的五个孩子里面,也就燕子和哥哥拿了奖状,其他的孩子成绩都平平淡淡。不过燕子和哥哥的成绩太好,太过耀眼,大家忽略了他们家还有三个成绩不好的孩子。
“你跟我一起走吧。”燕子还陷在离家出走这几个字带给她的兴奋中,竹妹靠近她的耳边,“我觉得你在你家里也是多余的。”
燕子讶异地抬头看了竹妹一眼,很快又低了头,瞬间红了眼。这话她在心里想了无数遍,却没想到此时被竹妹这样一个平日里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人嘴里说出来,实在让她觉得不堪。
所以,她也要离家出走吗?可是去哪里呢?晚上住哪里?饿了吃什么?要去讨饭吗?这些问题在燕子的脑子里迅速一闪而过。阻止她回应竹妹离家出走邀请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要是被家人找回来,一定会被揍得很惨吧?想起妈妈拿着竹条打哥哥弟弟的那股狠劲儿,想起姐姐被妈妈扒光了衣服推出门口的羞辱,燕子暗地里打了个冷战。
俩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谁也没说话。
“你不跟我一起走,那你绝对不许告诉别人我去了哪里。”竹妹看出燕子不为所动,“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
不等燕子回答,竹妹小跑着走到前面去了。
燕子看出竹妹很不高兴,不过她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就算竹妹离家出走,也没有人回来问她竹妹去了哪里。她是班里的尖子生,竹妹每次考试都是倒数。老师曾叫燕子到办公室,叫她不要跟竹妹耍,就是上学放学也不要一起走。一起被老师禁止一起玩的,还有好多个同学,都是燕子同村的。老师甚至在上课时当了全班同学的面,叫这些成绩不好的同学不要打扰燕子这样成绩好的。
一个星期后,竹妹离家出走了。果然,并没有人来问燕子关于竹妹的去向。竹妹的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发现竹妹不在,拿着手电到处胡乱找了一通,也并不怎么鸡飞狗跳。毕竟竹妹家那么多孩子,她脚下还有三个小弟弟呢,父母根本照顾不过来。
两天后,竹妹被外婆遣送回家。原来竹妹是沿着去外婆家的路走的,走到第二天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走到外婆家去了。竹妹被父亲和大哥揍得鼻青脸肿的,怕同学笑话,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上学了。
此后竹妹没有再离家出走过,村子里的姑娘们也没有谁离家出走。竹妹给大家树立了一个很好的反面榜样,那鼻青脸肿的模样让人想想都觉得疼。
离家出走给燕子带来的那一瞬间的心动如惊鸿般消失了。不过离家出走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在心底里发出诱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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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家出走了。”女孩儿如同怀揣宝物般兴奋,“想想我的未婚夫在家里着急,我就觉得很兴奋。谁让他还没结婚就嫌弃我这个,嫌弃我那个的。”
“是吗?”安娜想起自己结婚五年的老公,他似乎也总是嫌弃她炒的菜太清淡,咖啡不够浓,起床太早,把家里整理得太干净没有家庭气息。
“凭什么就任由他嫌弃我。”女孩儿继续抱怨。
安娜看着窗外翻涌的云,不断地变幻各种形状,一刻也不停息。真是爱折腾呢。
“我去坐机场大巴,再见啦。”下了飞机,女孩跟安娜道别。
“再见啦,安娜。”安娜说道,“我也叫安娜。”
女孩儿夸张的笑着挥挥手,融入来往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踪影。
“我也离家出走了。”安娜自言自语。
(无戒365天日更训练营第002更)